資先生在《資中筠自選集》發布儀式上。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與資中筠先生面對面時,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慚愧:與老人家相比,我們是多么的粗鄙。
已經習慣了與世沉浮,習慣了身上的塵埃,習慣了在大是大非面前默默無語。因為在內心深處,有一種深深的失落,它讓人麻木,讓人不愿再向往明天,不愿再提起靈魂。
對于裝睡的人,怎樣的吶喊都是沉寂,對于不愿邁出的雙腳,所有的道路都是禁區。然而,一切真的只能放棄?
81歲了,資先生依然那樣睿智與優雅,翻開剛剛出版的五卷本的《資中筠自選集》,有如醍醐灌頂。不論歲月如何匆匆,不論世事如何紛紜,在這世界上,總有人不愿后退,總有人在堅守著文明。這,是怎樣的一種溫暖?讓我們堅信:再遙遠的長路,也將過去,再艱難的地峽,也將穿越,歷史的大潮,終將奔流到海,一往無前。
所以等吧,我們等得起。
百年中國人的自強夢,百年的苦難與堅持,擎著啟蒙這面旗,我們唯有頑強地走下去,才能不愧對前賢,不愧對他們的奮斗、思索與犧牲。
于迷惘處,聆聽資先生的教誨,堪稱平生幸事,每個人都是歷史中的人,100年后的孩子們,必然會翻開今天的細節,他們會看到的,至少還有痛苦是真誠的,至少我們沒有沉淪。
迷信這樣被破除
北京晨報:許多老一代知識分子都經歷過一段從獨立到迷信再到反思的過程,您當年是如何覺醒的呢?
資中筠:這分三個階段,我們當初受的是民國時期的教育,延續著“五四”精神,東西方內容都有,當時并沒覺得沖突,也沒有西化不西化之說。解放后,隨著一次次被改造,加之“二戰”后,歐洲知識分子集體向“左”轉,讓人們相信這代表了未來,是全人類的潮流。 這本身并無大錯。只是這種理想為掌權者所歪曲利用,實施包括思想領域的全面專政,加之中國知識分子本身的特點和弱點導致自我迷失,產生了迷信,所謂迷信,就是強迫加自愿,上交了獨立思考的權利,一切靠別人的腦子來判斷。有人覺悟早一點,“文革”前期就明白了,有人晚一點,改革開放后才轉過彎來。至于我個人,是在“文革”中期才明白的,當時正在“批林批孔”,邏輯越來越荒唐,于是想到領導人年紀大了,糊涂了,這就打開了一扇窗:過去遇到想不通的問題,認為領導總是對的,便努力說服自己,在知道他也可能犯錯之后,便可以用自己的腦子去想了,這扇窗一打開,就不再能關上,從此心中逐漸亮堂,也就是自我啟蒙。
為什么集體緘默
北京晨報:那一代知識分子受“五四精神”的熏陶,為什么卻很少有人提出質疑呢?
資中筠:有害怕的因素,但也有主動接受的因素。特別是開始,擁抱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覺得自己也應該改變舊思想、舊觀念。當時沒有用“啟蒙”這個詞,但是似乎也是在接受一種新的“主義”的啟蒙。沒有想到實際上陷入了蒙昧。后來,一次次的運動,漸漸擠壓著空間。這些運動不是一直都在搞,而是緊幾天松幾天,松的時候好過一點,這樣一撥一撥,人們不斷在自我檢討中,就像溫水煮青蛙那樣,剛開始并不劇烈,自我批評一下就能過關,到后來越來越難,“反右”時幸虧我在國外,回來一看嚇一跳,因為那些想法我也有,如果在國內,可能就成右派了。幾次運動下來,心里甚至都感覺不到恐懼了,完全變成了一種自律,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全都牢牢地記住了。“文革”時,遇羅克寫了《出身論》,我內心很贊同,但不敢說,等判決結果下來后,真是很害怕,幸虧當時沒說出來,不然的話,我不也可能被槍斃了?“文革”時最害怕,因為誰都可以揪你出來,大家爭取留在人民內部矛盾中。到后來,對于極左也就接受了。
我們這樣改造自己
北京晨報:所以大家都去了“五七干校”?
資中筠:是的,當時提出的目標是消滅“三大差別”,而消除知識分子與勞動人民之間的差別,不是讓農民變成知識分子,而是讓知識分子變成農民。當時我最擔心的是自己養不活自己,真下去了,發現只要不怕臟不怕累,也沒想象的那么難。對我來說,不怕臟確實是一關,突破起來不容易。
北京晨報:當時沒想過回來?
資中筠:真不想,因為覺得不可能回來。當時想的是趕快把腦袋中的知識忘掉,剛開始干校在京郊,每兩周能回一次家,后來“一號戰備”下來,各單位自己去找地方,我們集體遷到河南,在一個空出來的勞改農場辦干校,整整兩年,全家人都下去了。我們非常努力認真,加上科學種田,所以我們麥子的畝產量比當地老鄉要多一倍。
資中筠
資深學者,國際政治及美國研究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美國研究所退休研究員、原所長。
過去不應神話
北京晨報:今天很多年輕人認為,那個時代更平等,是這樣嗎?
資中筠:表面上看平等,因為大家都窮。實際上并不平等,首先身份上就不平等,如果你出身不好,隨時可能被處理,就算沒受沖擊,也要服服帖帖。第二,特權依然存在,只是大家在鄉下,遠離權力中心,所以看不到上面的事。第三,那時干部和國營工廠的工人有免費醫療,可農民沒有,我們下去的人中有的學了針灸,老鄉排隊來看病,稱他為“神醫”。那時各大醫院的名醫都被打下去勞動,讓護士開藥方,可首長有病,哪怕是再小的病,也從來不找赤腳醫生,他們會直接到“牛棚”中去找名醫,其實他們每個人的周圍本來已配備了小醫院。
北京晨報:可那時的人不是很樸素嗎?
資中筠:大家確實很樸素,高級干部穿著也很樸素,衣服破了打補丁,有的還坐飛機到上海找專門的裁縫打補丁。
不愿被介紹為首長翻譯
北京晨報:很多媒體上說,您曾給毛主席做過口譯,您似乎不愿意提這件事?
資中筠:我專門為此寫過一篇文章“關于我的履歷”,收在《士人風骨》中。媒體還是喜歡這么提這個,說明我們誦頌圣文化的傳統依然深厚。仿佛曾經為大人物服務過你就如何如何,其實那就是正常工作而已,不是一種頭銜。個人的水平不因服務對象改變而改變,我翻譯過巴爾扎克,媒體怎么就不說了?這件事發生在上世紀50年代,無非是大家崇敬,我也崇敬,他當時也沒說什么特別難翻譯的話,因為他不參加具體問題的談判。后來“文革”中在極不正常的情況下,人們把首長翻譯看作“身邊人員”,我更加要特別聲明我從來不是。這次關于首發式的報道,有人告訴我網上有的報道干脆就把我說成“毛澤東的翻譯”,其他都不存在了。實在令我無可奈何,不知那記者是怎么想的。
北京晨報:您和周總理接觸更多,對他的印象如何?
資中筠:周有非凡的才能,記性非常好,腦子仿佛是一個資料庫,見過的人他都記得,所有服務員都能叫出名字,能記住她們的某個特點,他很周到,能讓所有人都有親切感,他也愿意在這方面努力。此外他知識面很廣,在各領域都能提出很專業很具體的意見,他外交也很有才能,可惜當時咱們也沒有現在這樣大局面的外交。抗戰時期他在重慶為中共爭取了很多知識分子。
主動掙脫塵網
北京晨報:您后來為何主動轉向學術呢?
資中筠:在外交系統,最好的工作是所謂“一線”,即在“部里”和大使館,其次是我當時工作的“對外友協”之類,最差的是去學術部門,犯錯誤的干部一般安置在那里。在“對外友協”,需按口徑說話,事務性工作多,那時我快50歲,忽然就想獨立了,不想再事事聽命。更何況,當時國際問題研究所有一個非常好的圖書館,國際問題資料最豐富,我一輩子都是跟著圖書館走,當年上清華也是因為圖書館好。
北京晨報:對這個選擇,陳樂民先生同意嗎?
資中筠:聽說我要去研究所,大家都很吃驚,部里說安排我去駐外使館。陳樂民生怕我答應,因為要去兩個人得一塊兒去,我們都特別不喜歡使館的工作,閉塞且人事關系復雜,還必須事事按口徑說話。陳樂民更厭惡官場,他最喜歡抄寫陶淵明的那句詩“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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