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正在專注地制作古琴。

古琴制作現(xiàn)場局部。

昨天，為期10天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成果大展在全國農業(yè)展覽館落下帷幕。作為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三種方式之一，非遺生產性保護的概念直到2006年才得以明確提出，但這項工作卻已悄然進行多年。目前，眾多非遺項目從中受益，已經擁有了“自我造血”的能力。當今天的工匠用雙手重復著古老的技藝時，被他們保護下來的其實是對文化的情感。

樣本

“北王”和他的斫琴之路

在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成果大展的展覽現(xiàn)場，斫琴師王鵬的展臺別有一番趣味。在這個由琴桌、琴臺、書畫案組成的小天地里，他席地而坐，賞梅品茗，以一種流云般清虛寧靜的姿態(tài)，無聲地傳遞著他所追求的東方審美境界。

在當代古琴界，王鵬被尊稱為“北王”。作為古琴制作技藝這一非遺項目的傳承人之一，王鵬從事這行已有10年。用現(xiàn)在的說法，他是進行了10年的生產性保護。目前，王鵬一年能制作20張古琴，由他創(chuàng)辦的工廠一年能生產500張古琴。而他斫琴的經歷，遠比這些單調的數字有趣得多。

斫琴師一度不足10人

王鵬的鈞天坊古琴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位于大興區(qū)魏善莊鎮(zhèn)。琴室之外，春寒料峭，幾桿翠竹隨風搖曳，竹影投射在竹簾之上，婆娑舞動；琴室之內，普洱飄香，余音繞梁，一剪寒梅綻放。

“生產性保護的提法正合我意。”一曲終了，王鵬抬起頭說道，單從制作技藝的傳承而言，如果只是偶爾斫琴，頂多就是保持技藝的原貌；只有不斷生產，才能保持傳統(tǒng)技藝及其審美基礎，并開創(chuàng)提升的空間。

王鵬原本是師從川派古琴的。1987年，沈陽音樂學院樂器工藝系開設了中國首個古琴制作專業(yè)，學生只有兩個，他是其中之一。4年間，他在川派古琴大師顧梅羹及師傅趙廣運（顧的弟子）的口傳心授下，扎扎實實地學習了斫琴和彈奏?，F(xiàn)在，這個專業(yè)仍然存在，但師弟師妹們大多已改行從事演奏，王鵬也就成了當代唯一科班出身的斫琴師。

對王鵬來說，能把這門技藝繼承下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北京宮廷式斫琴代表人物、九嶷派大師管平湖的關門弟子田雙琨還記得，2003年古琴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之前，全國的斫琴師已不足10人。那會兒沒人學古琴，北京一個琴館也沒有，很多古琴演奏者甚至轉行教人彈奏古箏，一張普通古琴只賣2000元，歷代名琴通常不到10萬元就可以售出?？宽角兖B(yǎng)家糊口，已無可能。

王鵬恰逢古琴藝術衰微時入了行，雖然一畢業(yè)就作為特殊人才被分到北京民族樂器廠，但因為沒人訂貨，工作兩年中，王鵬不僅沒做過琴，甚至都沒見過一張古琴。為了生計，他“下?！弊銎鹆四镜?。

直到2000年的一天，師傅趙廣運揣著新研制的斫琴用虎鉗來找他。“老師走后，我一夜沒睡好?！蓖貔i后來多次回憶，當時，他已經34歲，面對恩師的厚望，回想起學生時代的夢想，感慨萬千。仗著幾年“下?！睌€下的積蓄，王鵬內心深處對古琴的情感復蘇了。和妻子一商量，自然遭到激烈的反對，幾番爭吵之后，他趁著妻子出國進修，刀砍斧鑿地干了起來。

半年后，以高昂的成本為代價，王鵬做出了他自己的第一張古琴。

做琴的不是賣木頭的

“我?guī)缀跏且簧鲜志鸵??！眲偢苫乇拘袝r，無論是對木材、用漆，還是外形，王鵬都希望能夠有所改進。但在多次嘗試之后，他發(fā)現(xiàn)，斫琴的很多傳統(tǒng)是不能背離的。

就拿當初他歷時半年做好的第一張古琴來說，雖然在王鵬眼中它很漂亮，但把古琴拿給行內高人一看，卻沒有得到認可：“古琴是對稱的，你這根本不對稱，這么花，怎么能叫古琴呢？”

原來，古琴形制上的對稱，是中國人“中庸”理想的一種物化表達。此外，古琴面板呈弧形，底板平直，象征著天圓地方；古琴一端較高，代表高山，中間用長長的琴弦，象征流水，宋朝《碧落子斫琴法》中就講過，這是“山高水亦長”的自然大美境界，也是中國人“見山立志，遇水生情”的審美境界。這些基本設計，融合了幾千年中國人崇尚自然，融入自然的審美追求，如果改變，會有損于古琴文化的完整。

不僅如此，古琴制作在選材、用漆方面，也應該尊重傳統(tǒng)。

“面杉底梓”、“面桐底梓”，這是古人通用的選材搭配。也就是面板用杉木或桐木，因為它們的質地較軟且松透，利于琴弦的振動。底板用梓木，因為它質地偏硬，但又能參與聲音的振動，促成聲音的縱向擺動，讓琴聲在悠揚之外，還能產生下沉的感覺，不漂浮，才能直抵人心。

此外，古琴之美并非聲音越大越好，而在于“中和”。王鵬因此悟出，做好木胎，是為了讓琴振動，木胎外面加灰胎（漆灰），卻是為了抑制琴的振動。所謂“琴者，禁也。禁邪歸正，以和人心”，古人追求的中庸之音，正體現(xiàn)在其中。

不過，按照傳統(tǒng)斫琴法，灰胎要使用天然大漆，這樣才能保證聲音自然透出來。這就需要前后一年多的上漆、刮漆、自然風干的過程。王鵬嘗試過很多種化學漆，最終發(fā)現(xiàn)，還是傳統(tǒng)天然大漆最能達到理想的音效，花再多的時間也值得。

“用化學漆，20多天就能干透。但我不能那么做。你對古琴的傳承和熱愛體現(xiàn)在哪里？就體現(xiàn)在制作過程中。”這兩年，隨著古琴越來越熱，不少逐利者常常不管不顧，不僅直接使用化學漆，還打出紫檀古琴、黃花梨古琴的噱頭，王鵬對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做琴不是賣木頭”，他說，背離傳統(tǒng)審美和發(fā)聲原理的改變，不是超越，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糟蹋東西，讓人心疼。

現(xiàn)在，王鵬創(chuàng)辦的工廠生產的古琴仍沿用基本古法，工人們上手制作的古琴，內部結構一定要經過他的審定才行。

唐代大家也會輸給我

但是，如今古琴的制作，真的是嚴格遵照祖制，沒有絲毫改變嗎？

當然不是。且不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起，古琴的琴弦已從傳統(tǒng)的蠶絲發(fā)展為在鋼絲外面纏上蠶絲，即使王鵬自己，也在古琴的結構、外形上做過很多調整。

“儒家倡導的中庸，道家倡導的清虛，如何體現(xiàn)？得找到一種技術方法，這才是我要思考的問題?！蓖貔i說。10年來，他不斷地用心思考，在哲學的辨別力上有了很大提升，也知道往哪兒使勁兒了。這個方向，就是讓琴聲直抵人心，所謂“琴者，心也”，就是這個境界。

關于王鵬改琴，坊間流傳最廣的故事，就是他給古琴演奏家陳雷激的一張清代名琴“養(yǎng)和”做了“剖腹手術”。

陳雷激曾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演奏過古琴曲，他對“養(yǎng)和”的珍愛，圈內更無人不知，他給兒子取名字就叫“養(yǎng)和”，可見感情之深。2004年，陳雷激在試過王鵬做的琴之后，便把“養(yǎng)和”交到他的手上。“你把它修得像你的琴發(fā)聲那么好就行，怎么改隨你?！睕]想到，王鵬膽子更大，直接把琴“剖腹”了，底板面板拆開，是個大手術。

“古人太過追求對稱，琴內部的結構也是對稱的，想追求一種均衡?！蓖貔i在接手“養(yǎng)和”之前已形成一套自己的斫琴思路。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古琴的7根琴弦粗細是不同的，如果內部結構是對稱的，彈奏出來的琴聲就不可能理想，應該根據琴弦張力的不同，振幅的不同，來調整里面的結構，形成更好的音效。

把調整后的“養(yǎng)和”翻過來，摸摸底板上龍池（古琴的共鳴箱之一）的邊緣就會發(fā)現(xiàn)，兩個凹陷的邊緣，一邊寬得能伸得進手指，另一邊則窄得多。

經過半年的精心調整養(yǎng)護，當陳雷激再次觸碰心愛的“養(yǎng)和”時，只彈奏了幾個音，便已激動得兩手發(fā)抖。因為太滿意了，兩人還相約復制100張“養(yǎng)和”，共同推廣古琴藝術。后來，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陳雷激攜王鵬仿制的唐代名琴“太古遺音”向全世界觀眾展示了中國古琴的魅力。

經王鵬之手修復的古琴不下百張。唐代的“九霄環(huán)佩”伏羲式古琴、相傳宋代李清照用過的“正吟”神農式古琴、元代書畫家趙孟頫制作的“龍吟虎嘯”仲尼式古琴，以及明代祝公望創(chuàng)制的蕉葉琴等，但沒有一個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沒有一張琴能讓我特別的欣賞和敬佩。都是這兒好，那兒又缺一點兒?！蓖貔i說，正是由于自己對古琴的改進，完善了高、中、低音的呈現(xiàn)效果，他自信，即便是唐代斫琴大家雷威在世，兩人用同樣的材料斫琴，“雷威肯定會輸給我的?！?/p>

除了內部結構，王鵬還創(chuàng)制了80多種古琴的外形。設計靈感分別來自戰(zhàn)國刀幣、玉琮等?！拔揖褪且F盡外形上變化的可能，讓其他人不要在外形上下功夫了，以后大家都研究聲音就對了?！蓖貔i笑起來。

做琴也是個修行的過程

10年間，古琴已從乏人問津的冷門樂器變?yōu)椤吧狭魃鐣钡膶檭?。億元古琴在拍賣市場上也不新鮮。普通的學習用古琴通常上萬元，王鵬制作的古琴則從40萬元到100萬元不等。

古琴給斫琴師帶來的最大財富是金錢嗎？

“古琴給予我的，是錢換不來的東西。做琴的過程也是我修行的過程。古琴是老師，是一面鏡子。正心才能正音，正音方能正心。”王鵬慨嘆，生產性保護只是保護傳統(tǒng)技藝的方式，但千萬別忘了文化境界的提升，只有思想境界提升了，才能反思自己的方向。

“一張琴帶給你的審美，難以言表?！蓖貔i說，聽到那中正之音，柔和敦厚之音，人的心就沉淀了，不再躁動，從這聲音中便能感受到做人要正。做的越多，彈奏的越多，王鵬越悟到古琴的教化作用。他的人生追求，也從制作傳世古琴，發(fā)展為用琴聲傳播儒釋道精神，開始了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大約五六年前，王鵬開始設館辦學。他給自己制定的計劃是，每年要培養(yǎng)80個學生?！艾F(xiàn)在每年都超額完成目標?！蓖貔i很得意。更難得的是，在跟著王鵬學習彈奏的學員中，已經有5個發(fā)展為學習斫琴。

5個學生中，有3個還是在校大學生，分別學習生物專業(yè)、工業(yè)設計專業(yè)和法學專業(yè)，其余兩個已經工作，分別從事地圖設計和舞美制作。“他們中已經有人能獨立斫琴了?！蓖貔i很欣慰。

近兩年，王鵬對傳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又有了進步。

“要傳承文化，感染別人，只有古琴是不夠的。要用你的視覺和聽覺去創(chuàng)造一種生活美學觀，用這種生活美學態(tài)度，對每個人的心理產生影響?！蓖貔i希望當代中國人能由心而生發(fā)一種“和”的境界。

于是，無論是這次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成果大展上的流云琴桌、云臺琴席，還是琴館內，工作人員的手工粗布衣服，都力求用當代審美融合中國文人追求的恬淡、空靈、寧靜和悠遠。

“當‘和’的審美進入當代人的生活美學時，就可以走向社會，走出國門，最終讓世界認識到，原來東方文化可以改變世界?！保ū緢笥浾?李洋）

觀點

生產性保護：傳承雙手的情感

劉魁立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產性保護到底指什么？在文化部剛剛出臺的《文化部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中，給予了明確說明。

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是指在具有生產性質的實踐過程中，以保持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真實性、整體性和傳承性為核心，借助生產、流通、銷售等手段，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資源轉化為文化產品的保護方式。提出這個保護方式，旨在讓生產性保護“以保護帶動發(fā)展，以發(fā)展促進保護”，統(tǒng)籌協(xié)調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關系。這既符合非物質文化遺產自身傳承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有利于增加傳承人和當地人民群眾的收益，提高其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積極性，而且能夠促進文化消費、擴大就業(yè)、改善民生，實現(xiàn)區(qū)域經濟、社會全面協(xié)調可持續(xù)發(fā)展。

目前，這一保護方式主要是在傳統(tǒng)技藝、傳統(tǒng)美術和傳統(tǒng)醫(yī)藥藥物炮制類非遺領域實施。

在《意見》中，“堅持傳統(tǒng)工藝流程的整體性和核心技藝的真實性”被提到7次之多，這就是我們生產性保護里面最核心的部分。

但是，在進行生產性保護的過程中，社會上還是有一些誤解和認識誤區(qū)。

一個是把“生產性保護”和“產業(yè)化”、“商業(yè)化”混淆。其實這完全是兩個層面的事情。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關注的不是經濟層面的效益，它雖然也關心傳統(tǒng)技藝如何物化、如何流通、如何滿足人們今天生活的需要，但它的前提是不要拋棄傳統(tǒng)，尤其是傳統(tǒng)手工技藝。

可以說，手工技藝是傳統(tǒng)技藝的核心。因為大批量機械化生產缺少了“手”的參與，沒有藝人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就缺少了情感的附著，就沒有了對傳統(tǒng)的理解和傳承。而且，這種情感不是個人情感，是民族群體情感，是民族審美、哲學思想等人文信息的匯集。

也就是說，當我們在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核心技藝時，還要注重傳承整個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符號體系。比如現(xiàn)在四大名繡的生產，技藝還是原來的手工技藝，但它表現(xiàn)的內容卻是非常西化的內容，這就有失偏頗了。只留存技藝，不留存?zhèn)鹘y(tǒng)符號體系是不行的。這符號體系體現(xiàn)了民族價值觀，如果符號體系變了，承載的文化信息就變了。

此外，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中，要防止過度表演化。過度表演化就是不在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內涵，而是把招攬觀眾的眼球放在第一位，失掉了保護的真意。

（作者系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備忘

為了留住那些記憶

北京是一個擁有豐厚文化遺產的歷史文化名城，僅從非物質文化遺產來看，北京已整理公布了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235項、市級代表性傳承人206人；其中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的108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57人。

2月5日至15日，由文化部聯(lián)合北京市政府等在全國農業(yè)展覽館舉辦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成果大展”，以空前的規(guī)模與精美的展品吸引了十余萬參觀者。展覽中，北京在生產性保護方面取得的成績也第一次集體呈現(xiàn)出來。

目前，北京已命名5個項目為北京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其中北京市琺瑯廠有限責任公司、北京市內聯(lián)升鞋業(yè)有限公司、北京市榮寶齋被命名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它們都在忠實保留傳統(tǒng)技藝的基礎上，重視傳播技藝承載的文化內涵。不僅在店內設立工藝坊，完整呈現(xiàn)技藝的全部細節(jié)與過程，還實行“名師帶徒”制度，完善技師評級制度，積極開展各項生產技能大賽，成立傳承人工作室或重大選題小組等，并在不斷的生產實踐中，逐步培養(yǎng)起一支以80后年輕人為主的徒弟隊伍，讓技藝后繼有人。

此外，2011年，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精神，北京市已草擬了《關于進一步加強活化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動手工技藝傳承發(fā)展的實施辦法》，鼓勵和支持具有生產性特征的非遺項目在保持核心技藝的基礎上，積極研發(fā)適應市場和時代需求的產品，并給予一定的政策支持。

為探索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市場潛力，2011年“文化遺產日”期間，北京市文化局舉辦了“首屆北京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作品拍賣會”，包括“燕京八絕”在內的86件作品，成交額高達531.6萬元，成交率高達76.7%。這充分驗證了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巨大市場潛力。

本版圖片由鈞天坊古琴文化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