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苑曠野微光
陳家坪
個人不能幫助也不能挽救時代,他只能表現它的失落。
--克爾愷郭爾
藝術沒有其他的結局,為了人的情感,為了祈求驅趕重負和苦痛。
--福樓拜
被自己的兒子莊重而嚴肅地尊稱為先生者,為世上少見。在紛繁復雜的藝術生態中,如果我們懷著某種人文思想去關注這樣一位著名的圓明園畫家村時期的先驅藝術家申偉光先生,以及追隨他學佛學藝的上苑青年藝術家群落,那我們就不得不留意到他們既不同于凡夫俗子又有別于出家人的藝術家生態,以及,他們那通過靜觀心靈、創作繪畫的超驗藝術實踐。
這樣的藝術實踐,始于2007年9月10日,申偉光先生與第一位當時在江西師范大學做教師、年過三十的學生結緣。這位學生隨他學藝,因誠服于他的個人品格,而不愿離開。那時,申偉光先生認為,藝術必須跟心性聯系起來,他強調藝術創作要有道德性,人品即畫品。雖然當時他教的是西畫,跟中國傳統的藝術精神和藝術觀念卻一脈相承。申偉光先生三十三歲時就修學凈土宗,開始教授學生畫畫時,學佛已十六年。接下來,他決定閉“方便關”十年。但是,第一位學生并不信佛。而信仰,是一個人自由的選擇。申偉光先生認為,無論作為一個人,還是作為一個藝術家,最終都得考慮人生的終極問題。怎么解決這個人生的終極問題?他主張藝術家在不斷的藝術創作中凈化自己,同時,藝術創作最重要的一點,還要凈化別人。凈化別人不是藝術家的主觀意識,而是通過藝術家的身體力行,創作出身心合一的作品以感化別人,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圓滿。這也是一個修行者所追求的度已與度人。
申偉光為學生講解藝術創作,攝于北京凈心齋藝術空間
事實上,慕名而來的學生,一般都沒有信仰,受申偉光先生人格魅力的感召,在學習繪畫的過程中,精神逐漸得到提升,最后慢慢變得有信仰了。這一過程,是學生受老師影響,精神不斷提升的過程。即如何把非具象的東西具象化?如何為不可思議之事提供說法?如何為不可解答之事提供答案?如何使不可知之事可知?如何界定善惡是非?如何解開生死之謎和時間之謎?這些,也正如韋伯所言,信仰是意義的來源。學生們來自天南海北,多是剛畢業的80后大學生。他們這個特別的青年藝術家群落始終保持在20個人左右,以江西、湖南居多,其中就包括申偉光先生的兒子申思,他們一起常年跟隨申偉光先生學習。他們遠離了城市,偏居鄉野,深居簡出,安貧樂道。至今年9月10日,正好十年。十年來,聽了兩、三天課就走了的學生不算,正經學過幾個月或半年以上的學生,加起來一共已有一百多位。毫無疑問,申偉光先生這樣帶領學生們學佛學藝,已經超出了他僅僅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行為。
早在1996年6月,詩人、藝術批評家島子就曾在“申偉光油畫作品展覽座談會”上發出過這樣的感嘆:“我們這個時代缺乏一種知識分子藝術!”因為,知識分子應該是內省的,價值和人格也應該是獨立的。但他覺得:“申偉光屬于一種精神型藝術家,即是說他首先是一個知識分子。”
習畫初期,申偉光先生經常出門寫生。有一年冬天,他來到山西左權縣,山路上積滿了雪,但他仍然想去山上看看。他抓著枯藤干草上山,到了山頂,人一下子就不能動了。他趕忙活動手腳,找個山洞烤火取暖,緩過勁來以后回到山下天已經黑了,那一次他體驗到什么叫死里逃生。申偉光先生自大學畢業,在邯鄲群藝館工作。中國的南方和北方,他走了很多地方。他去過張家界,去過華山。他有過被泰山征服的感覺。后來去海南工作不到兩年,就從宜昌經重慶到上海對長江沿線進行考察,從自己家鄉的太行山步行到內蒙古自治區的伊克昭盟。他這樣思考過:“藝術家首先是一個人,那么,人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生命的奧秘是什么?宇宙的本質是什么?”他試圖用自己的畫筆去破釋人類、宇宙之謎。因此,他自覺地脫離了體制的安排,一家人在北京過起了“無戶籍、無工作、無社保”的三無生活。現在,他們全家已歸依佛法。他仿佛是置身于自由藝術的荒野,卻始終持守著自己人生的兩大理想:藝術與修道。
雪中散步 攝于上苑藝術家村
1984年,申偉光先生二十六歲,曾以水墨作品《上學去》在藝術界正統渠道獲得了最早的名聲。1987年,他去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進修,1994年遷居北京圓明園畫家村,1997年定居上苑藝術家村。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社會也發展了巨大的變化,而他作為一個十八歲就經歷了最后一批“上山下鄉”的知青,在個人的藝術創作道路上已經從一個寫實主義者演變成為了一個現代主義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些畢業于北京藝術院校的學生最早在圓明園聚居,隨后全國各地來了一批流浪藝術家,還有音樂家和詩人,鼎盛時期達到三、四百人,形成了當時聞名海內外的“圓明園畫家村”。在《圓明園藝術村自由藝術家宣言》中有一段豪言壯語是這樣寫的:“黎明前的地平線上,曙光已慢慢升起,照耀在我們的精神之路上。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已在華夏大地古老而殘敗的園林上確立!”生存方式,對,正是這樣的一種新的藝術生存方式,體現出了藝術家自由擇業的勇氣,撼動了戶籍制度的基石,為隨后更多的藝術家流浪北京開創了先河,后來便逐漸發展出798藝術區、宋莊藝術區、草場地藝術區、黑橋藝術區等等,甚至漫及到全國各大中城市。在這樣一股藝術家追求自由創作的時代潮流中,申偉光先生是在1994年的時候舍棄了一切,遷居到了“圓明園畫家村”。但他僅僅居住了一年,“圓明園畫家村”就被政府驅散了。接下來,申偉光先生何去何從?有人說,“圓明園畫家村”的畫家們后來去了兩個地方,東在通州的宋莊,北在昌平的上苑村。那是在1997年的時候,申偉光先生到下苑村去看望一位畫家朋友,發現下苑村以北的上苑村離燕山和京密飲水渠近,更有來自大自然的寧靜和祥和之氣,于是他買下地,安家建畫室。自此,有四、五十位畫家朋友先后去拜訪他,發覺上苑村這個地方真不錯,也來買地建房了。另外,加上一些畫家來這兒租房,這樣一來,差不多就有一百多位畫家聚居在上苑村。畫家們剛來時,有什么事跟村里交涉,都找申偉光先生幫忙,于是上苑村村長戲稱他為“畫家村村長”。
在上苑村,申偉光先生抄寫了《佛說大乘無量壽莊嚴清凈平等覺經》,并設佛堂,每日做定課念佛,慢慢形成了一個道場,朋友們稱他像一個世外高人。上苑藝術村于2000年,策劃了“上苑藝術家工作室開放展”,2001年,首屆“北京以北”詩歌朗誦會在北京上苑藝術村申偉光工作室舉辦,2002年,策劃了第二屆“上苑藝術家工作室開放展”,編印了《上苑藝術精神》小冊子。2008年,策劃并舉辦了“超驗藝術展”。在那個時期,申偉光先生提出了一個非常鮮明的藝術宣言:“藝術,是一條路,藝術是遞給心靈黑暗中的一盞燈。”顯然,這是在跟隨申偉光先生學佛學藝的上苑青年藝術家群落之外形成的一個,承接了“圓明園畫家村”自由藝術精神而范圍更大更為松散的上苑藝術村藝術生態群落。
申偉光講解藝術創作,攝于申偉光先生工作室
詩人王家新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寫下了《帕斯捷爾納克》這首詩,為我們這個時代發出了一聲哀鳴:“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劇。”王家新認為,藝術當然還存在著,只是在這個時代它必然會蒙辱受羞,也必然會經歷自身的變形記。王家新翻譯過阿根廷作家安東里奧-波齊亞的《聲音》,其中有一句箴言:“成為某種人意味著獨自成為某種人,成為某種人是孤獨的。”在王家新看來,申偉光先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一位“獨自去成為”的孤獨者。
還在圓明園畫家村時,王家新就結識了申偉光先生的。他當時注意到申偉光先生有一個跟一般藝術家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他是一個關注精神問題的人,特別愛看書,廣泛涉獵哲學、歷史、宗教、文學等。后來,僅僅因為申偉光先生住在上苑村,王家新也“投奔”來了,只為有一個可以一起坐而論道的朋友。王家新建房起梁的時候,申偉光先生細心加以照看,特別注意“大梁要起得正”,房子建成后自然就做到了“滳水不漏”。這也是申偉光先生通過實際的生活所賜予給詩人王家新的一個活生生的隱喻:即做人、做藝術,大梁要起得正。因為,申偉光先生正是這樣在要求自己,要求學生的。在他的世界里,有一個更高的力量存在著。可以說,申偉光先生是視學生為同道,他們共同的追求用古人的話來講,就是“內得心源”。在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所講究的知行合一、言傳身教方面,申偉光先生比大學里的老師做得還要好,他恢復了中國古代藝術的師傳方式。王家新現在是人民大學的博士生導師,他認為申偉光先生帶學生,“保持著一種神圣性,在大學里面沒有這種東西。”申偉光先生帶學生十年,整理出三本《申偉光談話錄》,其中談學佛談藝術,內容非常具體,讀者讀起來有身臨其境的現場感。這是一群扎根在燕山腳下的青年藝術家群落,2010年初春,他們留下了無數張在野外授課的照片,顯示出他們是一群踏上光明之道的有福之人。而他們的導師申偉光先生滿頭青絲已近灰白,王家新動情地用了一個詞來形容他:靜如雪山。申偉光先生真正令王家新感動的地方,也許不是別的,而是他在“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
散步 攝于北京桃峪口水庫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藝術革命和藝術理想已經消失了,九十年代至新世紀的今天,市場權威徹底改變了中國的藝術格局。詩人、藝術策展人、藝術批評家朱朱在2013年出版的藝術史專著《灰色狂歡節》中表達了他的一個藝術觀察:從“流浪漢”到“明星”和“資本家”,這是不少中國藝術家在短短數年間完成的蛻變。但是,這樣的現實,正是申偉光先生要偏離的。他的藝術和生活所表現出來的對于這個時代的批判和價值關懷,恰恰是形成了某種對于這種時代潮流的“糾正”。照朱朱關于新世紀以來對藝術家身份感的分析,如果我們將1980年代視為西方現代主義運動啟蒙之下中國前衛藝術的真正發生,將1990年代視為隨著觀念主義實踐的展開走向當代化的過程,同時也是中國人試圖通過對特殊身份感的強調--政治化與東方化--將自身嵌入國際當代藝術拼盤--那么,申偉光先生則是完全徹底地已經把自己置身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而偏離了所謂的藝術國際化,因為他所要追求的是藝術家偉大的精神人格,而不是在國際藝術市場上的成功。他說過,古往今來,多少圣賢、哲學家、神學家、詩人、藝術家,為了突破人類智慧的大限,探求絕對真理,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犧牲,這種向上求索的偉大精神--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偉大的人格,形成了人類精神世界的壯觀景象。由此可見,他是要試圖加入到“偉大精神”的行列。關于這一點,藝術批評家、藝術家、學者鄧平祥也看到了,他認為,申偉光先生是生活在精神世界和靈魂世界中的人,他的藝術有一個觀念叫作“超驗”,就是指藝術家要超越經驗世界。這種超驗是對現實功利主義的疏離與批判,是對現實功利主義的反抗與拒絕。可以說,自從他到上苑藝術村生活以后,他就完全徹底地退回到了一個個人的空間里,在一個個人狀態和個人精神世界里面去完善人生,尋求圓滿。
學生 申思 2013作品5號 60×50cm--布面油畫
申偉光先生在九十年代創作的“管道”“心花”等系列作品,被藝術批評家、策展人賈方舟首次命名為“超驗繪畫”。這兒的“超驗”,是不是吸收了德國的浪漫主義思想資源呢?年輕的藝術家王艾從申偉光先生的作品中看到了“唯靈論”者的繪畫結構,即畫面中對空間不確定的立體繁殖和多層面的非連續糾葛使畫面看來像原子世界的無原理沖突。然而,正是這種線型的沖突,讓賈方舟敏感地體察到了一個“唯靈論”者的理性表述。在同一時期,當代藝術家高氏兄弟作為一個畫家同行,他對申偉光先生的作品也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認為,申偉光先生以一系列抽象的非敘述性油畫作品蜚聲藝壇,從而確立了他在當代藝術界不可替代的地位。法國畫家萊熱把對機器的強烈感受,轉化為將對象畫成椎體、圓柱體、多面體。他在與外部現實的接觸中,革新了自己的靈感和表現方法。在中西方藝術的交融中,自然會有人將申偉光先生的繪畫作品與萊熱進行了一番比較。一位歐洲同行來中國考察當代藝術時曾問過島子:“什么是你們這個時代的線條?你們怎么會有后現代主義?”島子滿懷信心地讓他去看看申偉光先生的作品,看后就知道答案了。這其中,各種爭議始終是存在的。詩人孫文波就說過,有人曾經將申偉光先生的繪畫與后現代聯系起來,這種聯系盡管可以賦予他的作品時髦色彩,但在他看來,申偉光先生實際上與后現代沒有關系,他的畫更多是來自于一種個人對于文化的理解。凡此種種,這些圍繞著申偉光先生繪畫作品的所產生的觀點,于2015年統統被編入了《申偉光超驗藝術評論集》。申偉光先生的兒子申思參與了編輯工作,他在《后記》中寫道:我的父親“始終在努力去成為一位“菩薩藝術家”,他不僅將藝術創作當成一種“善良的行為”,更是將藝術勞作當作一種“悟道的媒介”。
學生 劉偉仁 2017作品4號100x80cm 布面油畫
學生追隨老師,兒子追隨父親。近十年來,對于申偉光先生的教導,他的兒子申思的體會是這樣的:我們的創作是屬于形而上的,主要是一種靜觀內心。內心有不同階段的變化和精神顯像。一個人,一段時間的內心感受是否愉快?世俗的情感,通過體驗、學養、修行,如何獲得一種超越?這時,藝術家面對畫布產生交流,出來的圖像有了表達性和多義性。我們是在這樣的一個過程當中,不斷地認識自己、修正自己。我們心中有焦慮,就有在焦慮中的靜觀,安靜下來尋找自己,問自己到底需要什么?然后,等待一種召喚,感受到什么,就畫什么。通過這樣的運思,心靈會有一些閃光點冒出來,或者是一種激情,或者是一種澄明。原來堵得不行,突然一下子就通透了。我們把這個過程叫做凈化心靈。比如,畫畫時狂躁,有了這種自我觀照,就不會順著狂躁去發泄,而是體現出一個修行人的素養和學養。當惡出現的時候,就想著要當一個好人,一個高貴的人,對這種惡的東西,自然會有一個轉化。我們每個人都有惡,這種東西在潛意識里出現的時候,馬上就會有知覺。怎么去改掉惡?首先得真誠的去面對,這時候改的是自己的心,心改好了,畫也就畫好了。這里面的焦慮與掙扎,融入了我們的真誠,這樣去完成一幅畫,才能有一個境界上的提升。當然,我們并不是說每一張作品都是這樣創作出來的,只能說我們的追求是這樣,這種追求有時候僅僅只是表現在一幅作品中的某一個局部......這是多么真切的領悟!
學生 丁鋒2010作品5號35x70cm--布面油畫
2014年3月29日,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了“申偉光超驗藝術展”。開幕式那天,朋友們都來了,但主角卻不在場。因為,申偉光先生“閉關”而未能出席。賈方舟作為出席嘉賓發言稱,“閉關”這個理由很好,正好體現了申偉光先生的一個特殊身份,體現了他的信仰。但如果不是這個理由,朋友們來了而他卻不出來,這是不可以被原諒的。2017年7月30日,下午兩點半,我們有幸跟申偉光先生的學生一道,在他的帶領下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完后,申偉光先生在畫室里坐下來跟我們交流思想。只見他面容清瘦,精神飽滿。我們知道他閉關即將結束。交談到最后,他對我們說:“我把一切都放下了,包括藝術,一心只追求真理。”
2017.8.9
學生 程志明2008年作品8號--100X80--布面油畫
學生 肖攀 2017作品1號100x80cm 布面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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