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鑒賞

2015-01-10 06:51:29 作者：德理特 來源：中華民族文化網 瀏覽次數：0 網友評論 0 條

此人系蒙古族，忽必烈時官至左丞相，領兵攻滅宋都臨安，俘太后、恭帝等而返。可謂功勛蓋世。他的這首曲，很能反映他的心志和得意人生：“喜春來：金魚玉帶羅袍扣，皂蓋朱幡列五候，山河判斷在俺筆尖頭。得意秋，分破帝王憂。”好一個山河判斷在俺筆尖頭！更難能分破帝王憂！這個時候的敵國南宋呢？人才埋沒，官場腐敗黑暗，人心離散，哪里有什么誰為誰“破憂”的事情。它能不失敗亡國嗎？

再看一首譏諷末宋官場的曲子，更經典，更精彩：“水仙子：鋪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萬鐘，胡言亂語成時用。大綱來都是哄，說英雄是英雄。五眼雞岐山嗚鳳，兩頭蛇南陽臥龍，三腳貓渭水飛熊!”

“鋪眉苫眼”即裝模作樣的官員態，“裸袖揎拳”為權重不負責任的官員態。“大綱來”為口頭語“總之”之意。“歧山嗚鳳”喻賢德之人，“渭水飛熊”專指呂尚，“南陽臥龍”說得是諸葛亮。那些腐敗官場上的官員，雖然自私無能，卻自比于賢明英才，實際上只不過是一群“五眼雞，兩頭蛇和三腳貓”而已。宋朝所以滅亡，吏治失敗正是最重要的原因。

古人的五眼雞也寫成烏眼雞，指好斗的但又沒多少本事的雞。兩頭蛇，即投機鉆營，沒有立場和是非觀，只求個人私利私欲。三腳貓，有限的三、二下本領。

這首曲讀得人不禁捧腹大笑。太貼近社會現實了。令人想到經常出現在各種媒體上的那些烏眼雞，兩頭蛇和三腳貓。還有一首曲也有類似的直白：“白云自可怡悅。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還裝什么民族英雄，國家脊梁！異族奴役了整個民族，平日里那些吹牛的官民怎么一個不見了？造反啊？不敢！

怨不得有人說，偉大的蒙古帝國統領世界當之無愧，全世界都在墮落，唯蒙古政權振興；是這個振興的新政權拯救全世界政權的腐朽沒落！人性何不如此？

通過學習前幾十首曲子，已知當初的元人獲得了一個非常獨特的感受，就是對客觀上無法解決的矛盾遭遇和心靈痛苦，必須在主觀上超越和識透，以一種歷史的長遠眼光看現實，用一種戲劇式的情感戲劇化現實。不必認真當真苛待自己和嚴苛他人及世事。“戲劇化”會使人笑逐顏開，心胸敞亮，從現實和自身心中解放出來。所以元人才達觀地歡唱出各種“曲”！不再是多愁多感多病的“詩、詞”！不信，再“學唱”幾首名段：

“拔不斷：灑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辭飲。君若歌時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爭甚？”

這恁即這么樣，那么樣之意。身逢昏庸之世，有理說不清，爭什么？爭的結果不但分不出醒和醉，還會耍了你的命。為昏憒而亡命，自以為是為民而亡，實為張冠李戴，聰明反被聰明誤！

再如“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尊淺酌低歌。且酩酊，任它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元曲情感部分，也繼承了宋詞不少情感發展線索，這部分曲使人心局限于個人的恩怨相思之苦，抑郁惆悵，有失元曲開闊如草原的廣博胸襟：

“信沉了魚，書絕了雁……相思若不還，則告與那能索愁眉淚眼。”---“盼斷歸期，劃損短金篦。一握腰圍，寬褪素羅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不理會。揀口兒食，陡恁的無滋味！醫，越恁地難調理。”反映了不少婦女的社會地位低下和情感處境孤單。

可是，元曲畢竟是心境升華之后的藝術，它沒有停留于宋詞的個性哀鳴絕境。它一方面從苦悶重返現實，另一方面對現實加以反抗和超越，使主觀的心靈進一步升華。以情感曲為例，請欣賞：“落梅風，心間事，說與他。動不動早言兩罷。罷字兒磣可可你道是要，我心里怕那不怕？”反詰！

“人初靜，月正明。紗窗外玉梅斜映。梅花笑人偏弄影，月沉時一般孤零。”梅笑我孤，月沉光散之后，你沒了影子，不也和我一樣孤？相譏到位。

“小桃紅：畫堂春暖繡幃重，寶篆香微動。此外虛名要何用?醉鄉中,東風喚醒梨花夢。主人愛客，尋常迎送，鸚鵡在金籠。”富貴夢（梨花夢）不要了，這是虛名；只要真實的人生！

接下來更加開放大膽謳歌兩悅歡情和女子愛才的勇敢破事舉動：卓文君新寡，因愛相如的才情，與他私奔。相如家貧，她賣了車馬，買一酒舍，與相如相依為命，賣酒為生。故事是真實的歷史事實，但惟從漢代到了元代，才有文人敢大膽接受---“美貌娘，名家子，自駕著個私奔車兒。漢相如便做文章士，愛他那一操兒琴，共他那兩句兒詩。也有改嫁時。”

還有大膽抒情：“多情去后留香枕，好夢回時冷透衾，悶愁山重海來深。獨自寢，夜雨百年心。——喜春來。”

勇敢的意淫取悅：“山坡羊：云松螺髻，香溫鴛被，掩春閨一覺傷春睡。柳花飛，小瓊姬，一片聲雪下呈祥瑞。把團圓夢兒生喚起。誰，不做美？呸，卻是你！”小瓊姬即小丫頭，以柳絮為雪驚叫，驚了女主人春閨團圓夢！

元曲，越學習越是妙趣橫生。元代開放，勝過唐代。有的知識分子恥于歌頌和記述這個歷史王朝，所以民間很難看到和知道關于真實元代的社會狀況。通過元曲這種藝術，則可以窺視這個歷史時期的偉大。或說惟元曲才記錄和保存了元代的正面和多面社會現實。這個現實海納百川，人情廣泛，人才倍出，被過去封建專制壓制的各個民族人才脫穎而出，成為元社會各行各業的半邊天。

“別情：自別后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縷帶寬三寸。”

注意全曲后字詞的重疊和一句之中的字詞重疊：隱隱、粼粼、滾滾、醺醺、陣陣、紛紛，以及黃昏、銷魂、啼痕和斷腸人。無不妙曼獨特，為唐詩宋詞之少見。這是詞的發展，曲的成就。

山坡羊：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迢迢，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歷史的感慨！

再看一幅畫中畫的欣賞：“秋景：掛絕壁枯松倒倚，落殘霞孤鶩齊飛。四圍不盡山，一望無窮水，散西風滿天秋意。夜靜云帆月影低，載我瀟湘畫里。”

擔心丈夫有新歡的直白：“憑欄人：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得意中的不盡如意：“陽春曲：筆頭風月時時過，眼底兒曹漸漸多。有人問我事如何？人海闊，無人不風波。”

多情多感的真誠說愛：“紅繡鞋：挨著靠著云窗同坐，看著笑著同枕雙歌，聽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么！”

下面的“怨風情”則完全是失戀后的理性自救：“水仙子：眼前花怎得接連枝，眉上鎖新教配鑰匙，描筆兒勾銷了傷春事。悶葫蘆鉸斷線兒，錦鴛鴦別對了個雄雌。野蜂兒難尋覓，蝎虎兒干害死，蠶蛹兒畢罷了相思。”多么口語化和形象化。正是戲中戲呀！

不妨賞析一曲“一”歌：“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悲傷。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里。尋一伙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再就是譏諷元代末朝：“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

真是“哀哉可憐！”  
            （元代繪畫）

其實大中華哪個沒朝亂世無不過之而無不及之的？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元曲唱徹了它的根本。

元曲的藝術魅力和思想意境，除了繼承了詩詞的韻律和文字功夫外，它大量吸收和宣揚了許多民間俚語俗言和世界性名詞概念。因為元代是開放的世界性的政權。它的曲在戲劇化現實的同時，不乏人道主義和人性的反思詰難。比如寫到未成年的歌妓時，唐宋人多數加以缺少人性，近乎獸性的玷辱猥褻，以此自嗚得意。得意于玩弄女性，踐踏人性的權利。但元代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不僅解放了殘酷的纏足，而且對兩性關系多了一分世界性的眼光，也即稍許有了同情和女性的反抗。有這樣的曲子：

“小娃（雛鶯）琵琶：指甲纖柔,眉兒輕縱，和相思曲未終。玉蔥，翠峰，嬌怯琵琶重！”

譏責：“攢家私，寵花枝。黃金壯起荒淫志。…身，已至此；心，猶未死。”

          還有一個妻子猜破丈夫的偷情，待他夜半歸來而“小意收拾”：“與誰，畫眉，猜破風流謎。…夜半歸來醉，小意收拾，怪膽禁持，‘不識羞誰似你’。自知理虧，燈下和衣睡。”令人啞然失笑、忍俊不禁。

對于官場這個剝削壓迫階層，除了文人隱士咒恨它之外，“官人”自報了其腐朽逍遙：“晝長無事簿書閑，未午衙先散。一郡居民二十萬。報平安，秋糧夏稅咄嗟辦。執花紋象簡，憑琴堂書案，日日看青山。”越閑越思如何禍害百姓！

游吟知識分子對曲的形式的追求，也達到了一個空前的境界。元代以后的詩人再無法突破傳統詩歌的意境，沒有出現象宋詞超越唐詩的表達形式，元曲又過宋詞的表達方式一樣的藝術體裁。明清兩朝的文人不甘寂寞，開始“小說”的創作。

元代游吟詩人形象：“瘦馬馱詩天一涯，倦鳥呼愁村數家。撲頭飛柳花，與人添鬢華。”他們對疊字重詞的喜好，已經升華為一種境界：“鶯鶯燕燕青青，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妖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巨變的元代，人性也在變化。封建社會，工商業落后，做官成為人生價值的主要取向。做官即進仕入俗，人性開始最根本的變性變態！不少文人經歷過官場沉浮，對此切身體會甚深：“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志；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世態炎涼，人情不如水。人一做了官即失去了梅花般的品格，成為俗人，不再高潔。有曲唱和：“世味嚼蠟……自休官清煞陶家，為調羹俗了梅花。……”對人生淡然接受：“黃金不富英雄漢……白，也是眼；青，也是眼。”何必在意世俗之舉？這才能有脫俗的梅花之品格。

在描寫女性外在形象和心靈世界方面，元曲也別具一格：“玉削肌膚，香褪腰肢，飯不沾匙,睡如翻餅,氣若游絲。……本是結發的歡娛，倒做了徹骨兒相思。”

再如，這個特別的現場描寫：“晴柳纖柔，春蔥細膩，秋藕勻圓。灑盞兒里央及出些靦腆，畫幀兒上喚下來的嬋娟。……月落參橫，今夕何年？”

快樂得不知東西南北啦。“今夕何年”之說，是前人的妙用，但宋人“過洞庭湖·中秋。”那個“不知，”是“忘卻”了世俗功名利祿之境。

學習元曲。在反復吟誦中，益感元曲的獨特戲劇化、生活化、人性化藝術。不少名曲、名段，精巧別致、入木三分、深入淺出。比如一段罵人的曲子，說一個人活像畜牲：“背上馱鞍，口里銜環，脖上套頭拴。”這一段名曲，令人想到種種“客官”，成了他們的白描和寫真。

還有不少令人開懷大笑的曲段，密切聯系了社會現實，挖掘人性的內在特性，引導世俗的教化風俗。這些曲段，意境和表達方式優美，尤其對田園和心靈恬淡的描述，富有詩意和哲理。這些名段名曲值得反復詠吟記憶體悟。

這首“折桂令”，對兩性之夫妻之情的細膩描寫：“想人生最苦離恨別。三個字細細分開，凄凄涼涼無了無歇。別字兒半日尚癡呆，離字兒一時拆散，苦字兒兩下里堆疊。他那里鞍兒馬兒身子兒劣怯，我這里眉兒眼兒臉兒腦兒也斜。側著頭叫一聲行者，擱著淚說一句聽者：得官時先報期程，丟丟抹抹遠遠的迎接。”

“春情遺恨”的傷感——暗朱箔雨寒風峭，試羅衣玉減香銷。落花時節怨良宵。銀臺燈影淡，繡枕淚痕交。團圓春夢少。


          最為迎春、嘆春、惜春、傷春、送春、驚春、戀春，渴望元春的“春情曲”：

  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

  蛛絲網落花，也要留春住。

  幾日喜春晴，幾夜愁春雨。

  六曲小山屏，題滿傷春句。

  春若有情應解語，問著無憑據。

  江東日暮云，渭北春天樹，不知那答兒是春住處？

  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

  明年又著來，何似休歸去。

  桃花也解愁，點點飄紅玉。

  目斷楚天遙，不見春歸路。

  春若有情春更苦，暗里韶光度。

  夕陽山外山,春水渡旁渡,

  不知那答兒是春住處?

           這卻不同于對春情的多重長嘆：

 
  春夢：夢初驚，一半兒昏迷一半兒醒。

  春困：眼昏昏，一半兒微開一半兒盹。

  春妝：再偷勻，一半兒胭脂一半兒粉。

  春愁：兩眉尖，一半兒微舒一半兒斂。

  春醉：粉朗前，一半兒支吾一半兒軟。

  春繡：按春纖，一半兒端相一半兒掩。

  春夜：最關情，一半兒溫馨一半兒冷。

  春情：絮叨叨，一半兒連真一半兒草。

         接著，在沒有公德的腐敗亂世，潔身自好，對百姓的同情能夠站在歷史的高度和政治的水平之上看待：“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對人生的感悟步步提升:“一個空皮囊包裹著千重氣,一個干骷髏頂戴著十分罪。為兒女使盡了拖刀計，為家私費盡了擔山力。……凌煙閣一層一個鬼門關，長安道一步一個連云棧！ ……紅妝間翠娥，羅綺列笙歌，重重金玉多。受用也來哥！二鬼無常上門呵，怎地躲？索共他，見閻羅。”

         人生，永遠在旅途之中；客中聞雨:“檐頭溜,窗外聲。直響到天明。滴得人心碎，聒得人夢怎成？夜雨好無情，不道我愁人怕聽！”轉而直下：“……問什么虛名利，管什么閑是非……嘆世間多少癡人，多是忙人，少是閑人。灑色迷人，財氣昏人， 纏定活人。……休爭閑氣,都只是南柯夢里。百般乖不如一就癡，十分醒怎似三分醉。”

         至此，豁然開朗，達到一定的心靈解放。

         作者：馮文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