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罵電影不好,有人覺得看不懂這部電影,或者有人接受不了電影所表現的價值觀,我都可以站出來為自己的作品辯駁。可是票房不好,沒有上座率,我要抱怨什么呢?難道去抱怨觀眾為什么不買票看電影嗎?
■我也想過找徐若瑄來,但是如果觀眾因為她而跑去看電影,結果發現她在電影里只是露了一下臉,我擔心觀眾會有上當受騙的感覺。
■我覺得,賺大錢了,生活也是這樣過;丟臉了,我也還是這樣過。也許過日子這事,對我來說沒那么難。
■我知道,內地在拍攝抗戰題材的電影時都不能有惻隱之心,里面的日本人都很蠢、很丑陋,正面人物都特別高尚、偉大。但歷史不是這樣的,你對歷史包容,就應該包容英雄的缺陷,甚至包容負面人物的無奈。
■內地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在內地的媒體圈里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就是所有媒體都在同時為一部電影叫好。大家的舉動也讓我在隨后的跑站宣傳里變得更積極。
■我做一件事情,只是因為覺得它是對的,是值得去做的,就照著我想的樣子把它做出來。人的一生沒有幾個夢想,更沒有幾件值得你不顧一切去做的事情,那為什么你不把它做出來呢?我無法理解那種每天有花不完的錢,住豪宅、住高級酒店的生活,你有那么多錢又能怎樣呢?
■老實講,我不想妥協。再怎么說,即使不賺錢,至少作品也留下來了吧,比那些讓觀眾看了就忘掉的電影,《賽德克·巴萊》還是可以在以后的日子讓觀眾時常記起。我們不要老是用金錢去衡量一件東西的價值。
隨著好萊塢大片《黑衣人3》的上映,臺灣導演魏德圣執導的《賽德克·巴萊》就要悄悄退出內地影院了。半個月的時間里,這部電影經歷了“死而復生”的命運,并在圈中引起了巨大反響———因為它的優質,也因為它慘淡的票房,更因為這兩者之間的巨大落差。該片在內地最終的票房數字,估計僅僅超過1000萬元,遠遠低于魏德圣的預期,也遠遠低于它本應獲得的票房價值。但同時,它卻收獲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包括影評人和媒體罕見的一致稱贊,包括許多導演和明星自發的呼吁,還有熱愛影片的普通觀眾一次又一次瘋狂的捧場———前天就有觀眾在網上曬出第12次觀看該片的電影票,依依不舍地跟“賽德克·巴萊”告別;還有觀眾扎著“賽德克·巴萊”字樣的頭帶,橫穿北京城。
前日,魏德圣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的獨家專訪。總結這次內地之行,他說自己沒想到開局會這么慘,沒想到內地院線會對電影“一天定生死”,也沒想到媒體會自發地為他呼喊。他唯一想到的是,有更多的人看到了他的電影:“雖然沒有金錢的收獲,但我們給大家留下了好電影。也許下一次再來的時候會更好!”
●“開頭的時候我也很低落”
5月10日,《賽德克·巴萊》登陸內地影院。讓許多院線經理始料不及的是,影片上座率寥寥無幾。一天之后,影院開始大量撤片,讓人擔心它無法撐過第一個周末。第一周,這部在臺灣地區拿下8.8億元新臺幣(約合2.2億元人民幣)的史詩巨作,在內地只收獲了330萬元票房。而這時,魏德圣才剛剛展開他在內地各城市的宣傳。盡管他能厘清失敗的原因,但卻束手無策。
羊城晚報:很多人說這部電影的宣傳沒有到位?
魏德圣:說實話,都沒有時間給我去做什么工作。影片在內地送審的過程很艱難,但我知道那是這個市場的規則,應該遵守。只是這樣一來,我們完全不知道該什么時候啟動宣傳,因為我們被告知,在影片沒有過審之前,不能在內地進行任何宣傳,所以電影首先在行銷上就打了敗仗。
羊城晚報:那為什么要趕著上映呢?
魏德圣:不能再拖了,臺灣那邊的DVD發行已經壓不住了,出版商已經找過我好多次。為了電影在內地上映,我更改了好幾次DVD的發行時間,從春節改到2月,又從2月拖到4月,網絡商店已經發布了DVD的銷售日期,顧客已經支付了訂金。我們5月初才拿到內地放映許可證,所以留給我們的宣傳時間只有10天。
羊城晚報:電影上映后票房很慘,你原先有沒有心理準備?
魏德圣:說實話,我很驚訝。雖然一直還在全國各地努力做宣傳,但其實我內心是比較低落的。5月10日上片,那是星期四,上座率不好,第二天院線就將場次大幅銳減,這個動作太快,我的確沒有預料到。在臺灣,任何一部電影的排片一般都會保持過這個周末,到第二周再做調整。如果我之前了解到內地這個狀況,我們可能會制定另外一個宣傳計劃,把寶都壓到上映的第一天。
羊城晚報:你一直都在找自己的原因,為什么沒有向院線抱怨一下?
魏德圣: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真的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向他們抱怨。如果有人罵電影不好,有人覺得看不懂這部電影,或者有人接受不了電影所表現的價值觀,我都可以站出來為自己的作品辯駁。可是票房不好,沒有上座率,我要抱怨什么呢?難道去抱怨觀眾為什么不買票看電影嗎?院線肯定也是因為沒人買票才會改變排片場次的吧,這沒什么好抱怨的。
羊城晚報:有人建議你找徐若瑄、溫嵐她們來為電影站臺,可你拒絕了?
魏德圣:是的,每走一站,就會有工作人員和媒體問我:“為什么不找幾個明星來?這樣營銷的風險要小很多。”我也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也想過找徐若瑄來。但是如果觀眾因為她而跑去看電影,結果發現她在電影里只是露了一下臉,我擔心觀眾會有上當受騙的感覺。但當時真的有很多人勸我叫明星過來,他們認為既然這是一部好電影,就差觀眾買票進電影院看了,不如就借明星的威力先把觀眾帶進影院再說。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他們對,還是我對?很矛盾。
●“也許下一次再來會更好”
《賽德克·巴萊》公映后,有觀眾把它評價為一部血性十足的抗日題材電影。其實,“抗日”并不是魏德圣想表達的重點。“不要重復仇恨”,才是他想要講述的主題。對于觀眾的某些誤解,魏德圣心態很平和:“至少他們從聲光映畫上看到了一部好電影。”
羊城晚報:你希望通過《賽德克·巴萊》向觀眾傳遞什么信息呢?
魏德圣:我希望觀眾能看到臺灣的過去,看看在歷史沖擊面前,臺灣是怎樣一路走來的。我知道,內地在拍攝抗戰題材的電影時都不能有惻隱之心,里面的日本人都很蠢、很丑陋,正面人物都特別高尚、偉大。但歷史不是這樣的,你對歷史包容,就應該包容英雄的缺陷,甚至包容負面人物的無奈,比如《賽德克·巴萊》里的日本軍官小島。否則一味地重復仇恨,只會讓仇恨世代相傳,大家都不會客觀地去面對歷史,也就沒有辦法和歷史里的人物和解,而是盲目地仇恨下去。
羊城晚報:內地很多觀眾認為這是他們看過最有血性的抗日戰爭電影,你怎么看?
魏德圣:他們可能對抗日的那一面比較感興趣吧,這也是我要表達的其中一段歷史。但影片的主題不是這個,賽德克人起義,他們殺日本人,不是為了報仇,而是因為他們要證明自己是勇士,證明自己的文明在這片土地上的價值,這才是我想要告訴觀眾的。
羊城晚報:但不是每個觀眾都能領悟到這個點上。
魏德圣:是的,每個人的理解不一樣,觀眾有些誤讀,這很正常。或者觀眾沒有思考到那個部分,但至少他們從聲光映畫上看到了一部好電影。
羊城晚報:影片上映第二周,媒體和圈內人紛紛力挺《賽德克·巴萊》,你當時是什么心情?
魏德圣:我很感動,特別是媒體圈的反應,我完全沒有想到。本來以為電影的內容會引起很大爭議,結果大家都這么幫忙。內地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在內地的媒體圈里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就是所有媒體都在同時為一部電影叫好。大家的舉動也讓我在隨后的跑站宣傳里變得更積極。剛開始宣傳的時候,我去影院看片,會告訴放映師傅:“你可以把畫面調亮一點,那里的聲音還可以再強化一下……”后來票房不好,我都不敢再去跟放映師說了,沒有底氣啊,人家會想:“你的電影都沒人看,還好意思來指點我?”到了第二周就不同了,因為大家的關注,我又有了信心。看見觀眾的進場人數在增加,我又會像開始那樣跑去和放映師交流。
羊城晚報:能總結一下這次來內地宣傳的感受嗎?
魏德圣:說實話,這次宣傳讓我有點累了,因為跑的地方太多,時間也很長。但我對內地市場還是很有期待的,也許這次的票房并不是讓我特別興奮,但來自觀眾和媒體的反應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這對我來說比票房更重要。往長遠想,這部電影雖然沒有得到金錢的收獲,但大家看到了我們是愿意做事、也能把事情做好的人,這種信任的建立很難得,也許下一次再來會更好。
●“我只想做自己覺得對的事”
從最早構思到影片完成,《賽德克·巴萊》經歷了12年的曲折。其間,魏德圣一直苦苦地籌集資金,但最后,他卻謝絕了投資人,因為他不能接受對方提出的條件干擾到自己的創作。為此,魏德圣把《海角七號》賺到的錢全部投了進去,還舉債5億元新臺幣(約合1.25億元人民幣),硬是獨力把這部電影拍了出來。有人覺得魏德圣很偉大,但更多的人把他當成瘋子看。
羊城晚報:再回到這部電影的初始階段,你是否覺得自己是憑著一腔熱血去實現了這個夢想?
魏德圣:熱血,可能有一點吧。但總的來說,我做一件事情,只是因為覺得它是對的,是值得去做的,就照著我想的樣子把它做出來。人的一生沒有幾個夢想,更沒有幾件值得你不顧一切去做的事情,那為什么你不把它做出來呢?我無法理解那種每天有花不完的錢,住豪宅、住高級酒店的生活,你有那么多錢又能怎樣呢?錢又不會跟著你到另一個世界,而在有限的時間里做幾件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好?
羊城晚報:當初為什么要拒絕投資?如果有投資支撐的話,一切都會容易很多。
魏德圣:我也不是拒絕別人的投資,只是既然我覺得這部電影應該在這個地方、用這樣的場景和這樣的演員來拍,這些是對的,我為什么要改變初衷呢?如果是一些小的改動,我還可以接受,但你一定要讓我做出妥協,比如演員啊、場景啊,大范圍的改動,我就無法接受了。我跟當時的投資人說:“你們為什么要讓我做出這些改動來接受你們的條件?我既然這樣選擇,是因為我覺得它只有這樣才是正確的。”
羊城晚報:但是像這樣獨力斥巨資甚至是借錢來拍大片的運作模式,似乎很難被復制吧?
魏德圣:(笑)其實我也沒想要復制它。這個東西……其實是不對的,風險太大。電影的一套系統,就像人的脊柱骨,少了一個骨頭,整個人都會癱瘓。如果你要一個人去組裝這根脊梁,那承擔的風險代價就很高,甚至會“癱瘓”。當時我做出這個決定,完全是走投無路。而即便要復制這個模式,首先你要敢保證自己拿出的東西真的夠好,要好到它能讓大家這么支持,至少肯借錢給你吧。
羊城晚報:你還有勇氣再這么干一次嗎?
魏德圣:其實在《海角七號》之后我就沒這個勇氣了,我覺得不可以這樣去做。但沒有辦法啊,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拒絕其他的干擾。但愿我的下一個項目不要再遇上這樣的窘境。
羊城晚報:妥協,對你來說很困難嗎?
魏德圣:老實講,我不想妥協。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你們就讓我把它做完吧,我沒有幾件非做不可的事情(笑)。人活著就這幾十年,我把這幾件事情做完,包袱也就卸下來了。再怎么說,即使不賺錢,至少作品也留下來了吧,比那些讓觀眾看了就忘掉的電影,《賽德克·巴萊》還是可以在以后的日子讓觀眾時常記起。我們不要老是用金錢去衡量一件東西的價值。
羊城晚報:你的家人能理解嗎?會一直支持你嗎?
魏德圣:現在好一些了,以前他們會比較緊張我為什么非要去做這些事情。現在不緊張,也是因為他們麻木了吧,就算賠到一塌糊涂,可是日子還是可以照樣過下去是不是?我覺得,賺大錢了,生活也是這樣過;丟臉了,我也還是這樣過。也許過日子這事,對我來說沒那么難。
羊城晚報:到目前為止,你因為《賽德克·巴萊》欠下的錢還清了嗎?
魏德圣:應該差不多回到拍攝《海角七號》之前了,沒有負債,經濟狀況和之前沒有區別。可是我們有了兩部好電影,我們的底氣也比以前足了。
●“但愿下一部電影不要借錢”
如今,魏德圣已經啟動了下一部電影的拍攝計劃。故事回到400年前的臺灣,還是與臺灣的歷史和原住民有關。
羊城晚報:下一部電影籌備得怎么樣?
魏德圣:我寫完《賽德克·巴萊》后,就有了下一部作品的想法,格局會比前者更大,但難度應該沒那么大了。其實整個項目是三部電影,講的是同一件事情,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去詮釋400年前大航海時代的臺灣———一個從荷蘭殖民者的角度,一個從海盜的角度,還有一個是從臺灣原住民的角度。每部電影的開場都是荷蘭人來了,每個結尾都是鄭成功來了。這樣來看角度比較多,而且是用三部獨立的電影來講,所以條理會比較清晰,不像《賽德克·巴萊》那么復雜。
羊城晚報:投資找到了嗎?
魏德圣:還沒有開始去找,到今年年底前,我會把劇本和導演的功課先做好,然后再開始找投資,這樣比較有說服力,預計明年開機。
羊城晚報:不會又要自己借錢拍吧?
魏德圣:但愿不要吧,我也不想重復那個自己了。但看事情怎么發展,如果真的被逼到那個份上,我也只有這樣做了。
羊城晚報:這次會請明星來演嗎?
魏德圣:這個可能有機會哦,其實拍《賽德克·巴萊》我找素人演員來演,是因為他們更接近原住民的樣子。拍攝之前,我也很掙扎,怕他們達不到那個要求。找明星當然好,演技有保障,對市場也有幫助。但如果到時候角色需要的必須是素人演員,那我還是會選擇自己認為對的去做。
記者印象
寫完這篇采訪,時間已經走過25日零時,《黑衣人3》的零點首映已經在各大影院上演。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觀眾會因為看了這篇采訪,而去看一看魏德圣這個帶種的男人所拍的這部帶種的《賽德克·巴萊》,但我愿意像他說的那樣,“做一件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有人說,希望魏德圣和他的電影能給內地導演好好上一課,可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因為根本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在聽。在這里,拍電影是為了追求高票房的人,已經很高尚了,至少他們還想拍一部好電影來掙錢。而那些打著電影的旗號來騙錢的、圈地的、捧小情人的投資人和導演,你要怎樣向他們去解釋“夢想”和“純粹”呢?
看了他的電影,跟他聊過天,我的確愿意仰視魏德圣,不是因為他的偉大,而是在于他的簡單。他僅僅是把自己覺得對的事情、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了出來,你能說他偉大嗎?只是我們通常會把事情想得太復雜,把夢想預設得遙不可及,卻恰恰忘了自己出發時的最初夢想。從上周參與采寫《賽德克·巴萊》的專題,到今天做完魏德圣的采訪,一星期的時間里,我們尚且因此而招致某些人的質疑,難以想象,魏德圣在這12年里遇到過多少不解和嘲諷,亦可見,做一件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在身不由己的現實里是一個多么奢侈的愿望。(記者 王正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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