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變色龍是一個褒義詞還是貶義詞，梁家輝都喜歡反復強調自己是一只變色龍。在電影里無數次的角色變身之外，他更享受自己在生活中的善變。在大部分遠離鎂光燈的日子里，這位影帝不過是一位在自家田地里堆肥種菜的梁老農，一位打發掉家里菲傭自己家務全包的好丈夫好父親，一位幾十年依然讀著尼采、黑格爾但開始覺得他們的詩比哲學要美的儒男……在今天我們的鏡頭和采訪里，他又是一位因為天降暴雨使得流程有誤而耐心等待長達3小時沒有一點怨懟之氣的普通藝人——除了感嘆老牌藝人的情操之高以外，真的，再沒什么好說的。

變色龍之藝人

為純港片獻身

這位銀幕上曾經的咸豐帝（《垂簾聽政》《火燒圓明園》）、中國少爺（《情人》）、黑幫立法委員（《黑金》）……近日變身香港警署行動組副處長依舊怡然自得，甚至，這一次，他是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去演出來，理由樸素，“因為，這是一個地道的港產片”。

他說的是近日即將上映的《寒戰》，由他和郭富城、劉德華三大影帝飆戲。老藝人如梁家輝，才會感嘆，“后期的港片滿是警匪、槍戰、火拼，但失了純粹的斗智斗力”，所以他才會初見《寒戰》劇本就感嘆一句“太久沒有接觸到這么純粹的香港電影了”。盡管這部10年來最奢侈的“傾城一戰”劇本來自于兩位首次執筒的導演，但梁家輝更看重的是，十年磨一劍的劇本。以至于素來有為電影人物寫小傳習慣的他這次都省事了，“劇本太豐富，無需我再去個人設計、解讀角色。”這當然不是梁家輝第一次演警察，但 “還是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像變色龍一樣，迅速融入劇組，體驗一個新的人生”。作為行動組副處長的他需要體驗的是與同級同僚的行政組副處長郭富城對決，梁家輝笑談，“拿了影帝后的郭富城，對他自己的演技非常自信了，和他對戲很過癮?！?/p>

梁家輝如今對港片的維護之赤忱，一如30年前他就那么簡單的一腔熱情隨了李翰祥來內地拍《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這片熱情為26歲的他贏得了最年輕的金像獎影帝殊榮，代價是隨后的數年因為疑似“內地演員”被封殺，以至于落魄到擺地攤賣母親縫紉機做出來的皮手鐲。

這一次在《寒戰》再度為港片袒露情懷，他已無計結果，“大不了再回到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后花園，變身梁老農養花種草，一樣手舞足蹈。”是啊，當年他可是在金像獎的頒獎后臺為一尊獎杯高興得滿地打滾的影帝。

變色龍之好男人

為妻女守護

那個曾經在《情人》里讓世界為之驚呼的“光滑的胴體”當然已經蒙了歲月的痕跡，而且肯定的是，梁家輝自己的感受會比影迷們更直接。采訪當天早上洗漱時，他還對著鏡子里自己臉上的褶子自言自語了一句“歲月催人老吶”，到了活動現場，遠遠一個小女生尖叫著朝他揮手，“梁家輝你好帥?！彼麑τ浾呖鋸埖啬７轮莻€女生對他的熱情動作，更毫不掩飾自己當時內心的滿足，“是一個90后的小女生，因為我而激動地抓自己頭發的樣子，好可愛??！”梁家輝當即對著記者對鏡自得，摸了一下雙鬢的短發，回頭和記者開玩笑求證，“是不是？一個50多歲的男人是不是還有足夠的吸引力？魅力不會因為時間而減少，只會更甚?！边@大概就是他看同齡的太太現在比年輕時更美的原因?！笆牵F在還能常常陪在我身邊，這不是最幸運的事情嗎？”

采訪當天，4個多小時的拍攝，梁家輝的太太江嘉年一直在一旁的沙發上玩著iPad，一襲寬松的黑衣，樸素安靜，以致于數次被大家誤以為是工作人員，她輕笑搖頭，幫著別人一起尋要找的人、物。在最后換裝的間隙，她對著自己的老公嘟起嘴，梁家輝微笑著拍拍她的腦袋，擁抱輕語，“快結束啦。”耳邊收到老公輕輕一吻的她復又回到沙發安靜等待。

“年輕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個性像氣球一樣，飄得厲害，我需要一個重量把自己定下來，所以我選擇了早婚，那年29歲，在演藝圈算是蠻早的了。當時雖然不能說是事業如日中天，但起碼還算蠻順的，我定下來了，就那么對太太一見鐘情，她是很沉著的金牛座。”

最初的5年他們還沒有孩子，梁家輝說，“她其實過著很孤獨的日子，哪一個女人不希望丈夫早點回家，能抱著一起睡覺？她沒有這樣的回報。那5年，我每天忙到只能回家待半小時就得走?！币簿褪悄莻€時候，梁家輝寫下“平步青云，善感多愁，幻想童年，婚姻如戲，虛偽情人，無奈人生，惟演是賢”，給自己過去的30多年一個概括。

5年后，兩個小生命出生，他還是一樣身不由己地忙，“每個時候回到家看到她們3個睡在一起，我就會問自己，梁家輝你在做什么？”

雙胞胎女兒3歲之前，他再忙都會每天回家洗澡，再趕往下一個片場。但是梁家輝到家的時候已是半夜，妻女們都已經休息，每次看到她們時都是安靜入眠的狀態，這個時候是梁家輝最感傷卻又滿足的時候，“我像是電影拍攝一樣抓鏡頭，看看我們的房子，什么時候買的，我竟然都有這樣的大房子了，再看看她們娘兒仨，這個給我帶來了兩個小生命的女人，我甚至都不敢去親吻一下她?！庇纱肆杭逸x覺得自己很幸運，“和一般的男人回家就得面對一家人的吵鬧嘮叨不一樣，我眼里，她們一直都那么安靜。”

女兒們3歲之后，梁家輝就短暫離開大眾視線，做起了全職奶爸數年，他才有機會去體驗一個做父親的快樂。“原來更像自己的狂妄的小女兒也有安靜的一面，兩個雙胞胎的孩子個性原來會交換，一個很乖的時候，另一個就很皮，下個月突然兩個人就又互換了，多奇妙啊?！?/p>

梁家輝比大多數香港人更早了解內地，他也更能體會祖國河山和中華文化，“不了解自己祖國文化的人，有什么臉面走出國門？”多次來內地拍戲，他都會帶妻女去現場，“帶她們去農村，和日本的男女同浴一樣，農村的蹲坑廁所也是我們的文化之一?！币欢?，他甚至想安排兩個女兒來內地讀初中。每次聽到主持人大山（加拿大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聽到黑人的京戲唱腔，梁家輝就更希望女兒們比他們更熟知自己的文化，“上大學以后，她們看到很多外國同學的普通話比她們都好，會覺得害羞，就會加油練習?！?/p>

變色龍之梁老農

為花草勞心勞力

梁家輝的朋友們不止一次地和他投訴，“你們家的那個菲傭什么都不干啊？我來一個禮拜了，都沒有見她干什么活啊！”梁家輝只能反過來勸慰朋友，“哈哈，我們家的傭人都是傭人皇帝。在我們家，傭人就完全不需要來客廳、廚房，這些都是我的天下，我來整理、清潔。臥室也一樣，都是我自己來鋪床清掃?！?/p>

他更享受的還有在自家的園子捯飭。之前都是簡單放一些自己登臺后別人送的花籃，梁家輝帶回來捆在木瓜樹上，后來變成“或好看或難看”的干花，這兩年居然發現有的已經悄悄重新開花，而且開得比原來漂亮，尤其是兩枝蘭花，都是“好多年前我的話劇演出謝幕時帶回來的花籃”，這一次開花居然變了顏色，深得太太的喜歡。于是最近梁太太喜歡花，他就從加拿大帶回來各種種子，這個月就開始種。

這個老宅男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新加坡紀錄片，講的是新加坡很多大廈為了減少室內用冷氣的頻率，都會在房頂上種植物，于是他也蠢蠢欲動，和太太商量了一下就開始收集木箱，在天臺上自己種野菜?，F在梁家不僅天臺綠意盎然，而室溫如期望的低了不少，梁家輝很是得意。

“你好強大?！庇浾卟挥傻每渌?，梁家輝一副得瑟老人家的姿態，“你還是小人家。這些生活經驗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要去觀察別人的生活，自己再嘗試?！绷杭逸x的生活經還真不少，淘米的水他會換個盆存起來，第二天拿去澆花澆菜；剩下的菜渣，他也會拿到山后去堆肥；有些不能回收的塑料垃圾都得剪成碎片，這樣更容易回收……嗯，梁家的傭人干得最多的工作就是類似的簡單的垃圾回收。

梁家輝自述快樂就在于生活過

別人說什么我有文人氣質、孤傲、深沉……這些我都沒有。我只能說自己最清楚，我是隨環境、人事而變化的，改變自己、投入當下環境才是享受生命的最好辦法。若是總是抗拒生活，活著就太緊張了，多沒意思。

很多人覺得孤獨，其實孤獨是反映一個人內心深處對一個群體的要求或不滿，有訴求才會有失望與無助。要學會享受生活，沒有人陪著，還有螞蟻、蜜蜂或者蝴蝶呢，當然，不要總是想居然有蟑螂。

十幾歲的時候我也會讀尼采、黑格爾，那個時候生活的灰色是因為大環境。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受西方文化影響非常大，外界的沖擊就會讓十幾歲的少年對生活困惑，但現在，我欣賞的是詩人尼采，而不是哲學家尼采，反而我要因為他而提醒自己，要更樂觀地活。

為什么不樂觀？就因為我們早就知道生命就是這個樣子，從一出生就在做倒計時，生老病死的遞進，每個人都得經歷，改變不了這樣的既定事實，不如干脆樂觀輕松地去過。

在非洲，有一次我問一個黑人，你們連吃的東西都沒有，干嘛還要在沙漠里生這么多小孩？他說，我知道，其實我們新生兒存活率大概只有5%，但正因如此，我們總希望有一個下一代，能夠代替我們走出這個沙漠。聽到這樣的話，你不覺得很感動嗎？感動生命的頑強。

我也有貪心，但我不做收藏。我把我所貪的那些美好都藏在記憶里，和家人分享，我很喜歡把我的見識與感受和我的家人分享。

我經歷了香港從一個小漁村變為大都市，后來這么多次來北京，又看到一個城市這么大的變化，可是在我的眼里，它還是保留著30年前我來的時候那個北京城的風貌，騎著自行車溜達，看到大爺大媽搖著扇子坐在自家門口……我這一代是幸運的，但是你們這一代何嘗又不是呢？小你們20歲的人也會感嘆你們參與過北京現在的輝煌、經歷過奧運會呢。

拍《垂簾聽政》時，我們在太和殿拍戲，就著太和殿的一點點燈光，再看整個紫禁城就是一個非常美的剪影。我穿著咸豐帝的龍袍，半夜起床，一個人爬上城樓，我在想，大概皇帝們自己都沒有這么看過自己的家，而我多么幸運。（采訪/杜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