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在老縣城村與群眾一起打菜籽
作為讀書報獨家策劃采寫的系列報道,“作家掛職記”6月8日首期推出韓少功、張煒、關仁山三位的訪談之后,反響甚好。本期再推出葉廣芩、阿來兩位的掛職與“行走”經歷,以饗讀者。
葉廣芩:最珍惜“榮譽村民”稱號
葉廣芩有很多頭銜,陜西省人大常委會委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陜西省作協副主席……可是她最珍惜的,是周至縣老縣城村的鄉親們給她授予的“榮譽村民”稱號。
離開周至多年,老縣城人只要知道葉廣芩回來,就會做個條幅掛在大城門上:“廣芩,回家咧!”
她每次看到都是熱淚盈眶。
逢年過節,鄉親們會記得給葉廣芩送來山里的木耳、香菇,還有發面饅頭。她覺得擁有這種感情,真是幸福。老百姓喜歡她,她也離不開鄉親們。
48歲才開始正式寫小說的葉廣芩,起步算不得早。最初的寫作動機很簡單,就是證明給人看。那時她還在醫院當護士,沒有機會寫作,也沒有這個意識。有一個病號,躺在病床上看雜志,看得涕淚交流。葉廣芩拿來一看,說:我也能寫。“我就是想證明自己也能寫,沒有其他的想法。”遺憾的是病人沒等她寫完就去世了,而葉廣芩也就此打住。
可是就憑這篇小說,葉廣芩進了報社,又進了文聯,寫出了《夢里何曾到謝橋》、《全家福》。照此,葉廣芩的家族題材也能寫得風生水起。可是她又有些不甘心。她總是想:這些等你成了老太太走不動的時候還能寫,趁還能跑得動,應該多去接觸些基層的東西。
佛坪縣是國家自然保護區,有大熊貓保護基地,一些研究大熊貓的學者,都是大學生畢業后來到深山老林,一待就是幾十年。沒有沉下來的心境,沒有對事業的熱愛是做不來的,葉廣芩想寫寫他們。就這樣,給組織部和宣傳部打個報告,2000年,葉廣芩到了周至縣,成了周至縣委副書記,深入到老縣城村。
老縣城今天還存留著九戶人家,它是道光年在深山老林里建的縣城,現在都成了遺址。
回憶起剛到基層的時候,葉廣芩自恃是個文化人,感覺很是良好。待一段時間后,就張不開嘴了,因為你不知來者為誰。有時候遇見一個老農民,聊著聊著,發現他還在研究甲骨文;再碰到一個老農民,是研究哲學的,兩個山村老者用古體詩唱和——“民間真是藏龍臥虎啊!”她感慨道。
關中農村禮節很重,村民們見了葉廣芩,總是停住,恭敬地叫一聲“書記”。一開始的時候葉廣芩以為他們找自己有事,后來才知道,這是禮貌。再往后她見了他們,認識不認識的都主動打招呼。葉廣芩與老鄉們在一塊混,在地里戴著草帽揮汗如雨地幫著收麥子,收工的時候,心安理得地去老鄉家里吃一頓飯;跟著保護區巡護員一塊巡山……到現在為止,上到保護區魯班寨最高峰的女同志是葉廣芩。
她所做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大多并不為人所知。有一次,山里開進來一輛大轎車,透過玻璃能看到車里的人用驚奇的眼光欣喜地打量著外面。葉廣芩跑過去,跟在車后飛起的塵土里喊:“站住!站住!”車停下來了,說是背包探險的,要穿越秦嶺。葉廣芩堅決地說不行!這里是大熊貓中心區,現在正是大熊貓發情的季節……他們就問:你是干什么的?葉廣芩說:“我是山神爺!”
掛職期間,葉廣芩的創作題材由家族小說轉向生態小說,開始更多地關注生態和動物保護,創作出《老縣城》、《老虎大福》、《黑魚千歲》、《青木川》等等作品。她成了老縣城的一張名片,成了周至彌猴桃的形象代言人。她說,農民的感情是不摻假的,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時,村里的文化人集合起來在竹林里給葉廣芩開作品研討會。“我第一次參加農民開的研討會,這邊開會,那邊婦女搟扁扁面,在竹林里說著文學吃著面,熱火朝天的。”擁有這些人生的經歷,葉廣芩覺得是自己的福氣,作品不作品在其次,難得的是這種理解和溝通。 “這是一種養分,掛職下去是體驗生活,對作家是太好的施肥培土。”
多年來在西安的生活,葉廣芩完全說得一口地道的陜西話。葉廣芩說,和鄉親們接觸時間長了以后,你會覺得,老百姓的智慧遠遠超過你,無論是生活,還是對世界的一些看法,他有他的角度,不能說誰的水平高,只是角度不同。她從他們那里學到了寬厚、善良和細致,不再是以前大而化之的,純粹的城里人的眼光看農村。
有人對葉廣芩說,陜西不缺寫農村題材的作家,有賈平凹有陳忠實,你能寫得過他們嗎?葉廣芩想:他們是農村這塊土地浸泡出來的,是背靠。我是用城里人的眼光看,是面對,從語言到角度都是不一樣的,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挑戰。比如《青木川》的敘事語言跳出陜西的范疇,用城里的語言講述鄉村故事,也是一種嘗試。葉廣芩說,掛職的經歷使自己的寫作有了靈動性。《采桑子》是掛職前和其間寫的,《狀元媒》是掛職后寫的,人生境界不一樣,視野不一樣,第二部比第一部對人生的感悟更透徹,達到了一種通達的境界。創作話劇《全家福》時,葉廣芩在樓觀臺住了很長時間,這是一部非常“入世”的戲,從1949年一直寫到改革開放,樓觀臺是老子講《道德經》的地方,回顧當時寫作的經歷,她仍然覺得很微妙。
因為葉廣芩的作品《老縣城》, 過去安靜的老縣城變得熱鬧起來了。“我再到老縣城,看到這偏僻的小山村蓋了很多奇怪的建筑,外面來的人對這塊地方并不珍惜,拍戲想用什么景就用什么景。很多老鄉們我見了不認識了——穿上了戲服。他們告訴我說拍一個角色一天能掙多少錢。”葉廣芩說,賺錢是令人高興的事,保護與開發,這是一把雙刃劍,當地百姓沒義務用貧窮為你保護這片凈土。這是個令人為難的問題。
說到眼下,葉廣芩在秦嶺的最新收獲是與植物學家黨高弟合作的《秦嶺無閑草》,兩人科學、全面地介紹秦嶺植物奇葩和相關人文風情,講述植物藥用及養生知識,并用溫情細膩的語言,通過秦嶺之草感悟人生、剖析人性。今年8月,《秦嶺無閑草》首發儀式在三官廟舉行。三官廟山高路遠,地處秦嶺深山。沒有請領導,沒有叫媒體,只叫了幾位朋友,但是當天仍有近百名來自北京、上海、湖北、深圳等地的“葉迷”自發趕來,跟隨葉廣芩徒步穿越涼風埡到三官廟8公里的原始森林。
寫了這么多年,越寫越有信手拈來的感覺,隨便談點什么,都能進入小說的境界。葉廣芩說,這是人活熟了的緣故。大道理講不出來,看山還是是山。過去看到孫梨那么樸實的語言,就想我也能說,可是說不出來,就是因為境界不到。葉廣芩得出結論,人是越活越簡單。活到一定程度,是要做減法的,人生的過程是一個清零的過程。“文學能凈化人的心靈,忙碌一天,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慢慢地讀著一篇讓人心儀的文章,融入進去,讓焦燥的心放松下來,這是人生非常美好的事情”。
阿來:我不掛職,我自己走
談到“掛職”和“深入生活”,阿來說他始終想不明白:“干嘛那么早從生活里出來,又去掛職?”在他看來,生活中的樂趣,有些是刻意“掛職”體會不來的。而“我們深入生活,其實不見得知道我們要了解生活的什么。以為生活有什么傳奇,其實沒有。”
“加拿大有位作家叫阿塞·黑利,每本書寫一個題材,寫汽車史、寫航空港、寫醫務,沒聽說他去掛職。掛職是進到這個行業里生活,小說主要是寫人,不只是一種職業,一定把行業運作中知識性的東西寫出來。”
但是他的車里備有登山的常用裝備——邊游歷邊寫作本就是他最喜歡的生活與創作的方式。決定出發之前,先去超市買一大堆火腿、奶酪等往車里一放。在外的時間或長或短,走到哪兒困了,睡袋一搭就露營了。
他主張掛職不必“一刀切”,因為不是所有作家都適合掛職。必須承認作家寫作的差異性,如果確實想了解某一個特殊行業的一些特殊事情,就得深入到行業中去。而就他目前寫作的打算和領域,不需要任何掛職。阿來說,現在掛職鼓勵作家走向基層,他倒覺得,走向高層難,走基層太容易。“如果讓我掛個官職會有困難,我有交際的障礙。但和老百姓沒有。百姓很容易就知道大家情感上是不是在一起;如果不是,有些人會拒絕你;如果他們認同你,就容易跟他們打成一片。”阿來覺得,自己學習能力強、領悟能力強,腦子好使,就是不擅長當公務員。他說,即便掛職,他也不會寫什么官場小說,中國有一本《官場現形記》就夠了,官場小說也就到此為止。當下中國的官場小說沒有美感,沒有批判性,只寫復雜的人際關系和陰暗的心理,小說的觀念小說的追求無從談起,使人看了有一種窒息感。
他把自己的“走基層”稱之為“取樣調查”。
老話講,功夫在詩外。阿來所下的是“詩外”功夫。他正在研究人類學、社會學的問題,讀歷史讀哲學。因為他覺得,社會學家,人類學家也在深入研究他們的對象,他們用什么方法?如何建立了指標性的東西?他認為,作家應該像社會學家們那樣學會分析、采樣。當然,阿來更多的時候讀詩歌,反復讀惠特曼、聶魯達的詩歌。他記得第一次讀到惠特曼的詩歌,瞬間感覺自己“不一樣”了。
大概也正由于阿來做了太多的案頭工作,掌握了足夠多的材料,他的小說中除卻人物關系虛構,人物發展的命運虛構,很多東西是經得起考證的。他也因此常常有寫非虛構作品的沖動。有時他會想:你虛構什么?虛構會損失掉很多,包括豐富的材料、現實的信息。如果以非虛構的方式寫出來,可以發議論,可以非常多地使用原始材料——有些原始材料本身就很有力量。但是,他會警告自己:你還是小說家,別這么想。
作為小說家的阿來是可以自傲的。多年來在川藏地區生活的積累和游歷,沉淀出《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等厚重而影響廣泛的作品,也收獲了《空山》這樣綻放出層層絢麗的高原之花。他思索的問題,則顯然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家”。從某種角度說,被某些評論家評價為“不介入現實”的《空山》,是阿來“取樣調查”寫作的結果。“《空山》是真正介入現實的。文學是介入現實、質疑現實,甚至對現實保持某種警惕,富有批判性。可能讀者對文學的要求發生了變化,無論閱讀還是寫作,都有逃避現實的傾向,沒有對現實介入比較深的作品。”阿來說,從讀金庸開始,讀者就逃避現實,發展到穿越小說,跟現實距離越來越遠。讀作品不是介入而是逃避——這些有助于解決人生的任何困境嗎?沒有,只能讓你短暫地忘掉現實。
阿來不太操心有多少讀者,他認為可讀性是一個偽命題。創作時應該兼顧到讀者的需求,但是無法兼顧時,他斷然不會犧牲自己的寫作。“如果去滿足想象中的讀者的期待會損害我的表達,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讀者永遠照顧不來,有等而下之還有等而下下之。過去我們說引導,讀者是希望上升的;現在讀者沒有這個要求,所有運動包括思維運動當中,向下滑翔很愉快。道德下滑也是很輕松的。整個社會風氣、中國人的道德水準,就像青藏高原上的冰川,不是往前是往后。大概正因為看到這一點,阿來在《空山》里將故事設置在“機村”,在藏語里“機村”是根、種子的意思。
他“不在乎”讀者,讀者卻沒有“不在乎”他。《塵埃落定》累計印數已有上百萬冊。知名作家永遠是出版社追逐的目標,阿來也一樣。但他不太規劃這些事。有出版商找到他,一而再問他什么時候出新作品。阿來說,最好別等了,我沒計劃,要寫什么我不知道。有出版人愿意出高價預約他下一部作品,他不收,半開玩笑地說:“萬一寫不出來,錢又花了怎么辦?”出版人緊追不舍:“我們買你未來。”阿來又說:“我又不是年輕人,我哪有未來。”
玩笑話只是隨口說說,阿來仍然按自己的方式豐富生命。他陶醉并珍惜于閱讀與行走給他帶來的一切。他覺得讀書思考到處行走,到了一定程度,作品自然會流出來。
阿來大部分的時間用來行走,真正寫作的時間很短,經常一兩年兩三年一字不寫。但是當開始動筆,三五個月就可以完成。他頗有些自負地說:“我是才華型的作家。上天給了我才華,如果我不承認,老天爺不高興。”他從來不對中國作家排序。但可以肯定的是,阿來是寫得好的,沒人能夠替代他。
現在他又從青藏高原的植物中找到了新的樂趣。有多少人會對身邊的花草感興趣呢?大多是熟視無睹而已。但是阿來用了心思:為什么天天和它們在一起,就不認識呢?那就學吧!學起來才發現了解這些花草不容易,但他還是學下去。阿來笑道,老了老了又搞點風花雪月。他將植物的背景與自己的游歷結合起來,一種植物就寫一兩千字,配幾張照片,陸續寫成了“成都物侯記”。
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選時,阿來的作品也在其中,最終落選。有記者采訪阿來,當時阿來正在山上,他干脆地說,別問我這種問題。
地偏心自遠。他覺得,在那種環境中說這些是沒有意義的,這些與他毫無關系。“得獎能解決什么?肯定有很多好處。我最想得到的好處,是把小說寫得更好。得獎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本報記者 舒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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