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公社女書記》(中國美術館收藏)
油畫《壺口激流》
人物簡介
靳之林,1928年生于河北灤南縣。1947年—1951年就學于國立北平藝術??茖W校和中央美術學院,油畫師從徐悲鴻、吳作人、馮法祀先生,國畫師從齊白石、李可染、李苦禪先生。1951年—1961年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1973年—1985年赴延安落戶?,F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學術委員會顧問。
多次在國內外舉辦個人作品展。油畫《南泥灣》曾參加中國美術館《二十世紀中國美術大展》和《二十世紀中國油畫展》。油畫《公社女書記》入選中國美術館《中國油畫肖像畫藝術百年展》和《中國美術館百年展》等,多幅作品被國內外重要展館收藏。
著有《抓髻娃娃》、《生命之樹》、《綿綿瓜瓞》、《中國本原文化與本原哲學》、《中國民間藝術造型體系》等學術專著并翻譯至多國。
系“國務院有特殊貢獻的政府津貼專家”,曾獲法國功勛與敬業最高頒獎委員會頒發的“為人類特殊貢獻獎”金質十字勛章,獲中國文聯頒發的“從事新中國文藝工作60年榮譽證書”等。
聽說靳之林要回北京,就連80多歲有嚴重關節炎的老郝,也在孫子的攙扶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來了。夯夯家里的人越來越多,炕上炕下挪腳的地方也沒了。
“靳老,聽說你要回北京,我們都為你送行來了,你給我們村辦了那么多好事,我們子孫后代都不會忘記你?!崩虾抡f。
“這可不敢當,我感謝你們都來不及,我上山畫畫坐的毛驢車是你們拉的,飯是你們送的,熱炕頭是你們燒的,這些我心里明白著哩?!?/p>
老郝迫不及待地說:“我老郝黨齡60多年了。從合作化以來當過40多年的村領導,從來沒見過我們村搞得這么紅火。誰能曉得這里有個黃河乾坤灣,小程能建起民間藝術村,碾畔能辦起民俗博物館?要不是你這個能人來,怎會在這里搞起黃河文化旅游?真是連門兒也沒有?!?/p>
大家說:“真是,真是,這誰不曉得?!?/p>
這時,夯夯的婆姨讓人們騰出地方來,招呼靳老吃飯。有人急忙將炕上的被子疊在一起,讓靳老當作凳子坐。大瓷碗盛著米湯,熱氣氤氳,騷動的人們漸漸靜了下來……
2012年4月16日,國家大劇院展出了“黃河的協奏——靳之林黃河專題油畫作品”。83歲的老畫家,指著墻上一張張舊照片,回憶起10年前在陜北小程村采風的往事,鉅細靡遺,歷歷在目。仿佛他的人回到了北京,他的心卻留在了黃土高原,伴隨著滔滔黃河水,百轉千回,日夜奔騰。
他跪在延河邊上,讓臉貼上水中寶塔山的倒影
提起畫家靳之林,人們立刻會想起那充滿泥土氣息,彌漫時代氛圍的油畫《南泥灣》,那幅用奔放筆法描繪的憨厚質樸的《陜北老農》,那一大批與陜北、延安有關的創作、寫生,綿延起伏的黃土高坡,白雪飛舞的延安古城……
1948年,還在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學畫的靳之林,偶然見到了古元的木刻《菜圃》,深受震撼。“這里沒有俄羅斯西伯利亞大森林的情調,也找不到19世紀法國印象派繪畫的色彩,一切都是中國西北黃土高原獨特的濃厚質樸的色彩和氣息?!?/p>
如果沒有遇到古元,靳之林或許會在抽象派的道路上走得很遠?!拔铱駸岬刈非筮@種風格。小的時候,就是不想畫人,我覺得世界上最臟的是人,我追求陶淵明的境界,‘田園將蕪胡不歸?’?!?/p>
一幅《菜圃》幾乎是奪魂攝魄,將出生在河北的靳之林引向了一塊完全陌生的土地——黃土高原,在這里他拾回了藝術生命的“自我”。
1959年到1961年間,為創作革命歷史畫《毛澤東在大生產中》和《南泥灣》,靳之林兩次來到延安,數十年的渴望終于實現,他跪在延河邊上,這是古元木刻里拉手踩著鵝卵石過河的地方,他盡量將身子湊前,讓臉貼上水中寶塔山的倒影。
羊群云朵一樣游動,山巒起伏綿延,宛如大海的波濤。羊倌用牧羊鏟鏟起黃土,甩向頭羊,塵土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靳之林跟著羊倌走到二十里鋪,迎頭撞上一個老石匠,他臉上溝壑縱橫,一如陜北的山塬。眼前的老漢正是最好的模特。
“大爺,我給你畫張像好不好?”
“畫我?我不畫?!?/p>
邊上的人七嘴八舌,“老漢,畫一張嘛!”“我想讓人畫,人還不給我畫哩!”
老漢終于同意:“好嘛!”
靳之林立即打開油畫箱,調色板、畫布、顏料擺出來,開始畫畫。圍觀者交頭接耳。
老漢第一次做模特,不習慣一個姿勢坐在那兒不動。天色漸暗,只畫到一半,老漢早已坐得不耐煩。
“大爺,今天畫不完,明天你再來,行不行?”
“能行?!崩蠞h滿口答應,如獲大赦似的走開。
第二天,靳之林在工地等到日照三竿,仍不見老漢身影。
“他會不會跑了?”一個小伙子說。
畫了半截,多可惜啊!靳之林趕到40多里外的青化砭去找老漢。天色擦黑,村子里的狗圍著冒然闖入的靳之林狂吠。一個人影從窯洞里走出來,借著燈影靳之林認出了他:“大爺,是你嗎?”
老漢愣在那里:“你……你,你怎么找到這兒了?”沒等靳之林開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人家都說你畫像是要捉拿我,我,我就回來了?!?/p>
“我是畫畫的,又不是公安局的?!苯纸忉屨f,他準備畫《毛主席在大生產運動中》,把他和毛主席畫在一搭兒。
“快進屋,快進屋!”憨厚的老漢知道沒有危險,立時爽快起來。
在延安的兩個月里,靳之林完成了《延安土窯》、《攬羊后生》、《黃土高原》、《黃土坡上第一道犁》等作品。接著又受軍事博物館之邀,創作反映抗日戰爭時期南泥灣開荒的油畫——《南泥灣》。
畫完《南泥灣》的草圖,靳之林回到北京。軍博的李凌云帶他去見王震,這位當年以開荒名震延安的三五九旅旅長仔細地看著眼前的畫卷,笑說:“真像當年的南泥灣。我看到畫南泥灣的畫,都沒有這張好?!彼謫枺骸笆裁磿r候完成?”
“大約得兩個月。”
王震說:“油畫呀,別太著急。油畫是不能‘多、快、好、省’的。”
將軍熱情地留靳之林吃飯,說自己也喜歡畫,特別是徐悲鴻畫的馬。
“徐悲鴻先生是我的老師?!?/p>
王震聽了高興地說:“名師出高徒?。 ?/p>
就像聞立鵬(原中央美院油畫系主任,聞一多之子)評價的那樣,靳之林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油畫,明顯受徐悲鴻、董希文、王式廓等傳統學院大師的影響,得到了歐洲傳統油畫技法的精髓。徐悲鴻對素描油畫的“寧方勿圓,寧拙勿巧……”的造型;董希文對油畫的“遠看驚心動魄,近看奧妙無窮”,“大筆小筆一擁而上”的技巧體悟;王式廓“通過一張畫看出一個人的家史”的要求,使靳之林的藝術技巧、觀念得以大大充實提高。
可靳之林骨子里留著燕趙之士的慷慨悲歌,生猛癲狂?!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也決定了他的藝術道路必不是囿于斗室,精工細作的;他需要走上高原,走入田壟,擁抱最原始的土地和最強健的心跳。
靳之林說:“我應該是個瘋子,但是我讓儒家思想給融化了,內里邊的火都爆炸了,外面的東西還是中國人的儀態。我最高興的時候就是走在農村的時候,我自己在野地里,高歌過田埂。我一個人唱音樂會,能唱兩個小時,也有情感,然后還自己作曲,編歌兒。在農村,沒有人的時候,從黃昏一直唱到晚上?!?/p>
他把陜北農村老大娘請進中央美術學院表演講學
提起畫家靳之林,人們立刻會想起他如癡如醉地在延安溝溝坎坎組織12個縣的民間民俗藝術普查,辦剪紙藝術學習班,發現民間剪紙能手。他把陜北農村的老大娘們請進中央美術學院藝術殿堂表演講學。他在陜北、全國甚至世界各地奔波調研,著書立說,寫成了《生命之樹》、《綿綿瓜瓞》、《抓髻娃娃》……
“徐悲鴻的油畫《簫聲》將我帶到藝術的殿堂,古元的版畫《菜圃》指引我到延安,延安的老大娘交給我兩把金鑰匙,一把是‘生生’,一把是‘陰陽’。”1984年,靳之林發表文章《我國民間美術的造型體系》,提出民間美術是獨立于中國傳統繪畫體系和西方美術體系之外的“第三體系”。“第三體系”的提出為塵封在暗角里的中國傳統民間美術掃開了一條新路。
“下里巴人”為什么就不能登上大雅之堂?舞剪子的與握畫筆的究竟有何高下之分?
靳之林帶著6個窯洞里土生土長的剪紙能手,進了北京城。
中央美術學院310教室擠滿了學生和老師。上世紀80年代中葉,西化狂潮席卷學堂,美院學生口里掛滿“先鋒”、“現代”,而對于上課十分傲慢——“老一套”?,F在,這些學生都早早來到陳列室,等待老太太。
胡鳳蓮剪的公雞威武軒昂,一位學生臨摹時把公雞背上的云勾子省略了。胡鳳蓮看了,忙說:“不對,不對,公雞要云勾子?!?/p>
學生納悶:“公雞背上什么也沒有,哪兒來的云勾子?是不是翅膀?”
胡鳳蓮也不多話,只是說:“不是翅膀!沒云勾子還算什么公雞呀!不行,不行!”
學生問靳之林怎么回事,靳之林說:“胡鳳蓮剪的公雞含有生殖崇拜的意義。公雞沒有生殖器,就剪個云勾子象征雄性生殖符號,你給去了云勾子,老太太當然不同意。”
學生恍然大悟:“我說老太太怎么這么固執,原來是要命的玩意兒?!?/p>
靳之林回憶說:“我出了幾個題目,這些題目能夠通過她們的剪紙,反映原生態文化的一種圖騰觀念。從動物圖騰到動物和人物合一的圖騰到全人形的圖騰,這一系列轉化里包含了文化的內涵和藝術的形態。另外還反映了陰陽觀和生生不息的主題?!?/p>
20天的表演講學結束后,一位學生說:“過去總覺得自己的作品了不起,看了老大娘的作品,才發現她們的作品是形而上的,我們的作品是形而下的。跟老大娘一接觸,發覺她們純凈極了,對藝術特別真誠,因為她們的靈魂純潔。學她們的剪紙技法并不難,難的是學不到純潔的靈魂?!?/p>
黃土高原是他的夢田
1961年,為支援東北建設,靳之林被調往長白山農場勞動,他訂著全省唯一一份《延安報》,聽到廣播里傳來信天游的調子,眼淚嘩嘩地流;22年歷盡浩劫后,他星夜奔馳要去延安的棗園落戶;60多歲,他帶著體外膽管去黃河沿岸考察;年過70,他長住黃河乾坤灣的小程村,創作4米橫卷《黃土群巒·大河九曲十八彎》……人們不禁要問,黃土高原究竟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吸引著靳之林生死相依?
小程村的送行人群中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婆姨。
從前,每當她聽到別家請靳之林吃飯,她心想要是靳老到我家吃飯該多好,但家里的條件實在太差,許多人嫌自己家臟,從未走進過她的家門。
一次她豎著耳朵聽靳之林從隔壁人家出來,才鼓起勇氣說:“靳老到我家吃上一點。”
靳之林二話沒說,應了一聲就進了她家門。
她家從未招待過人,一見靳之林進門,一家人慌了手腳。女兒拿起一個剛吃過飯的碗,在泔水盆里涮了涮正要用抹布擦碗,雙目失明的她急忙從女兒手中奪過碗來,將暖水瓶里的水倒在新盆里燙了又燙,又用清水沖了又沖。再從箱子里取出一塊潔白的毛巾揩了又揩,小心翼翼地給靳之林盛了滿滿一碗豆錢飯。靳之林雙手接過豆錢飯一口氣喝了下去,這飯熬得真香??!
“你村的人都會剪紙唱民歌,你會不會?”靳之林主動問她。
女兒忙說:“我媽會唱道情,這幾天在窯里一個人常偷偷唱哩?!?/p>
雙目失明的婆姨因為生理缺陷,很少在大庭廣眾前露臉,總怕別人笑話。在靳之林的一再鼓勵下,她終于鼓起勇氣唱起了翻身道情。從此,她逢人就講,靳老在我家吃了飯,還說我唱得可好哩。
黃土高原的山川草木賦予靳之林藝術的生命,而他又將藝術帶回到普通農人的生活里,讓這些湮沒在黃土地下的封閉的靈魂獲得了重生的自由。耳畔響起作家三毛填詞的一首歌曲:每個人心里一畝一畝田,每個人心里一個一個夢,用它來種什么?用它來種什么?種桃種李種春風,開盡梨花春又來。
黃土高原是他的夢田,就像生活終是每一個藝術家的夢田。
(作者:芃 子 本版照片由受訪者提供,標題書法:沙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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